十萬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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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機會。

    然而,機會隻是機會,不是合理的價值選擇,不是人生的終極關懷。

    所以,即便在氣量和耐心背後,也隐潛着自私和虛僞。

    偶爾,氣量和耐心也會碰撞到無法容忍的邊界,他們就發牢騷、吐怨言,但大抵不會明确抗争,因為一切合理的社會競争都被科舉制度歸攏、提煉成一種官方競争,而且隻有這種競争纔高度有效,于是中國書生也就習慣了這種怪異的平衡:憤世嫉俗而又宣布與世無争,安貧樂道而又為懷纔不遇而忿忿不平。

    從總體而言他們的人生狀态都不大好,無論是對别人還是對自己,他們都缺少透徹的奉獻、響亮的饋贈。

    他們的生活旋律比較單一:在隐忍中期待,在期待中隐忍。

     其二,騎牆态勢。

    科舉制度使多數中國讀書人成了政治和文化之間的騎牆派,兩頭都有瓜葛,兩頭都有期許,但兩頭都不着實,兩頭都難落地。

    科舉選拔的是行政官員,這些前不久還困居窮巷、成日苦吟的書生,包括那位除夕夜誤入宮廷演了通宵傩戲的老人,一旦及第之後便能處置行政、裁斷訴訟?這些從春風得意的馬背上跳下來,從杏園宴、聞喜宴的鼓樂中走出來的新科進士,授官之後便能調停錢糧、管束賦稅?即便留在中央機關參與文化行政,難道也已具備協調功夫、組織能力?是的,一切都可原諒,他們是文人,是書生。

    但是,作為文人和書生,他們又失落了文化本位,因為他們自從與文化接觸開始,就是為了通過科舉而做官,作為文化自身的目的并不存在。

    試卷上的詩賦固然隻是手段而已,平日有感而發的吟詠也常常脫離文學本體,因為他們的人生感觸往往與落第和入仕有關,許多吟詠成了攀援政治的文字印佰。

    一旦攀上政治的台階,吟詠便從一種手段變更為一種消遣,一種自身文化修養的标志,官吏間互相唱和,宴集時聊作談資。

    文化的尊嚴,知識分子的使命,隻有偶爾閃光,未能一呼百應。

    結果,圍繞着科舉,政治和文化構成了一個糾纏不清的怪圈:不太娴熟政治,說是因為文化;未能保全文化,說是為了政治。

    文化和政治都隻是用狂熱的假相裝點起來的标幟,兩面标幟又互為表裡:從政治角度看是文化,從文化角度看是政治,文人耶?官吏耶?均無以定位,皆不着邊際,都無所謂政治品格,也無所謂文化良知。

    『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或許是少數自省書生的自我嘲谑,但在中國,常常因百無一用而變得百無禁忌,雖萎弱卻圓通,圓通在沒有支點的無所作為中。

     其三,矯情傾向。

    科舉既然把讀書當作手段,把做官當作目的,文化學和政治學上的人性内核也就被抽離;科舉的成敗關及家族倫理的全部榮譽,于是家族倫理的親情牽累也就必須顧全大局,暫時割舍,奉獻給那種沒有期限的苦讀、别離、期待。

    一來二去,科舉便與正常人情格格不入,上文所引一系列家庭悲劇,皆是例證。

    那些不敢回家的讀書人,可以置年邁的雙親于不顧,可以将新婚的妻子扔鄉間,隻怕面子不好看,這樣做開始是出于無奈,但在這種無奈中必然也會滋生出矯情和自私。

    《西廂記》雖然描摹了張生一旦科舉高中、終于與莺莺門當戶對地結合的遠景,卻也冷靜地估計到此間希望的渺茫,因此為張生别離愛人去參加科舉考試的那個場景,動用了最為悲涼的詞句:“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然而《西廂記》長久被目為不經的淫書,隻有鐵石心腸地癡想金榜的男人纔被充分贊揚。

    鐵石心腸不要感情,卻并不排斥肉欲,那位王泠然開口向老朋友提的要求,第一項就是要一個女人。

    俗諺謂“書中自有顔如玉”,也是這個意思。

    要肉欲而不要矯情。

    又把不要感情裝扮得堂而皇之,這便是矯情中的矯情,中國書生中的僞君子習氣,也大多由此而生。

    在我看來,科舉制度對社會生活的損害,也是從它離間普通的倫常人情開始的。

    一種制度,倘若勢必要以損害多方面的正常人情為代價,那麼它就不會長久是一種良性的社會存在。

    終有一天,要麼因它而阻礙社會的健康發展,要麼有健康發展的社會來戰勝它,别無他途。

    同樣,一批與正常人情相背逆的人,哪怕是萬人矚目的成功者,也無以真正地自立曆史,并面對後代。

    應該說,這是科舉制度在中國書生身上留下的又一遺憾。

     不知道當年升沈于落第和及第狂潮中的書生,有幾個曾突然領悟到科舉對自己的人格損害?我相信一定會有不少,否則我們就讀不到那麼多鞭辟入裡的記載了。

     但是,一種由巨大的政治權力所支橕的國家行為,怎麼會被少數明白人的抱怨所阻遏呢?而這少數明白人的明白,又能到什麼程度呢? 我曾注意到,當年唐代新及第的不少進士,一高興就到長安平康裡的妓院玩樂。

    平康裡的妓女,也樂意結交進士,但交談之下,新科進士常常發覺這些妓女纔貌雙全,在詩文修養、曆史知識、人物評論等方面不比自己差,當然,她們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

    面對這些妓女,新科進士們多年苦求、一朝得意的全部内容都立即退色,唯一剩下的優越隻不過自己是個男人。

    男人以知識求官職,妓女以美色求生存,而男人的那一點知識,她們卻在談笑中一一降伏。

    我不知道這些男人,是否因此而稍感無聊? 男人有家眷而抛舍親情,妓女有感情而無以實現,兩相對視,誰的眼睛會更坦然一點?幸好發現一條史料,說福建泉州晉江人歐陽詹,進士及第後到山西太原遊玩,與一妓女十分投合,相約返京後略加處置便來迎娶。

    由于在京城有所拖延,女子苦思苦等終于成疾,臨終前剪髻留詩。

    歐陽詹最後見到這一切,号啕大哭,也因悲痛而死亡。

    這件事,好像可以成為戲曲作家編劇的題材,而我感興趣的隻是,終于有一位男人,一個進士,在他的人格結構深處,進士的分量不重,官職的價值不高,卻可以為愛情付出生命的代價,即便這種愛情的外部形象并不高雅。

    他的死亡,以一種正常人情的力量,構成了對許多進士殘缺人格的嘲笑。

     科舉制度在人格構建上的諸多弊端,至少不可能被當時的決策者徹底洞悉。

    他們中有不少人也是從科舉的路途而踏上高位的,無法看透自己和同道們身上的根本性隐疾,但是他們卻感到了科舉制度所遇到的麻煩。

    就像一屋子喝醉的人誰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喝醉了,隻感到桌面的傾斜、杯盤的搖晃。

    他們開始整治科舉制度,隻在具體操作規程上着眼,出了很多新點子,又遇到很多新障礙,消消停停千餘年,終于沒有走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