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彈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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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當他躺下睡覺時,腦海中又出現了另一個問題,可能是惟一的一個。

    怪物有某種原形,他幾乎看到了。

    看到了它的原形就等于知道了它的秘密。

    寂靜的午夜傳來嬰兒的啼哭,像一枚原子彈,像一顆銀彈丸,像貝弗莉和比爾深情疑望的目光。

     力量到底是什麼東西? 11 此後的兩個星期,再也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1985年4月6日 告訴你們,朋友們、鄰居們——今晚我喝醉了。

    爛醉如泥。

    喝了好多黑麥威士忌。

    我知道自己的下場。

    今天放縱狂飲,明天就要付出昂貴的代價。

    這不,這個醉醺醺的黑鬼,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德裡公共圖書館裡,面前擺着一本書,手邊還放着一瓶烈酒。

    過去我媽媽常說:“說出真情,羞煞死鬼。

    ”但是她忘了告訴我有時候這對那些道貌岸然的先生們根本沒有絲毫作用。

     想寫寫酒和鬼。

    好吧,那就開始吧。

     有時候想起這些事情我就覺得好笑。

    如果我真的把我在深夜裡寫的這些東西發表出去,如果我真的講出這些德裡的死鬼的故事,我還能在這裡維持多久?圖書館有一個董事會。

    一共有11個董事,這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木材巨商的後代。

    他們出資捐助圖書館是為他們的上輩人贖罪。

    他們掠奪了這裡的森林,現在又像回頭浪子那樣來照管這裡的圖書館。

    是他們的祖父、曾祖父踐踏了這片森林,用他們的斧子和鈎棍毀掉了這片樹木參天的處女地。

    他們義無反顧地砍啊、伐啊,把這裡變成了一片荒山秃嶺。

    他們靠木材生意賺了大錢,然後當經濟蕭條的時候,他們便把錢存入銀行,将他們的子女送到紐約等地的私立大學,靠利息和各種政治關系過着優裕的生活。

     70年過去了,他們留下的隻是被砍伐一光的原始林地、百老彙西區的維多利亞式的住宅……當然,還有我的圖書館。

    如果我發表了關于“榮耀軍團”、黑點酒吧的大火、布雷德利匪幫……或者克勞德。

    赫魚克斯殺人案以及銀元的故事,那些住在百老彙西區的好人們會立刻從我的手裡奪走圖書館。

     銀元是一個酒吧的名字。

    1905年9月這裡發生了美國曆史上最瘋狂的一次大屠殺。

    德裡鎮的一些老人還記得這件事。

    但我隻相信索羅古德的故事。

    那時他才18歲。

     據京羅古德說克勞德。

    赫魯克斯狡猾得像偷雞的黃鼠狼……這使他在銀元酒吧大開殺戒的事更加令人震驚。

    簡直不可思議。

    德裡的伐木工人一直都認為赫魯克斯如此圓滑,根本不可能在樹林裡放火。

     那年夏天漫長、炎熱、森林裡時常發生火災。

    最嚴重的一次,後來據赫魯克斯說,是他放的。

    那一把火燒掉了大概兩萬公頃的闊葉林,遠在35英裡之外就能聞到濃煙的味道。

     那年春天人們不時地談起建立工會的事。

    有4個伐木工人參與組織了這次運動,其中一個就是克勞德。

    赫魯克斯。

    他們自稱是“組織者”,但是那些木材大亨卻稱他們是“小頭目”。

    但是緬因州的工人們反對成立工會的想法。

    為此,那年的5月他們舉行了一次小規模的罷工。

    後來被所謂的工賊和警察瓦解了。

    但是,克勞德他們認為他們的事業取得了空前的勝利。

    因此,他們就到德裡鎮來痛飲一頓,商量進一步鬥争的計劃。

    他們一定是喝了不少。

    4個人喝遍了大街小巷的酒吧,然後又勾着肩膀,搖搖晃晃地來到銀元酒吧。

     據索羅古德講,赫魯克斯參加這個運動完全是因為戴維·哈特威爾。

    哈特威爾是那次運動的主要領導,赫魯克斯愛上了他。

    事實上,參加那場運動的人都狂熱地愛着哈特威爾。

    赫魯克斯跟着他幹這忙那,不亦樂乎,就像一條忠心耿耿的狗對待主人那樣。

     不管怎麼說吧,他們4個那天晚上在鎮上的一家旅館住下。

    他們住進去了,就再也沒出來。

    其中一個失蹤了,哈特威爾與另外一個被扔在肯塔斯基河裡。

    他們被謀殺了,每個人的後衣襟上都貼着一張紙,上面寫着“工會”二字。

     克勞德沒有因為9月9目的慘案而受到審訊。

    因此,他到底是如何逃過那次劫難也就無從得知了。

    從此他來去無蹤,揚言要找到殺害他朋友的兇手報仇。

    他經常提到漢密爾頓。

    圖雷克、威廉·穆勒和理查德。

    鮑威。

    可能有人想把赫魯克斯于掉,特别是在那年6月的森林大火之後。

    但是他溜得太快,而且它方也不願插手。

     不管是什麼原因吧,整個夏天德裡附近的森林都被淹沒在熊熊火焰之中。

    孩子們失蹤了,暴力、謀殺事件比往常更多了,整個德裡籠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12 9月1号,天終于下雨了,下了整整一個星期。

    德裡鎮中心地區被洪水淹沒,這可不多見。

    不過百老彙西區的那些豪宅大院比鎮中心高出好多,所以住在那裡的木材大亨們當然松了口氣。

    到了9月9号傍晚,不知為什麼,銀元酒吧裡突然擠滿了伐木工人。

    威廉·穆勒手下的人正在酒吧後面的一間屋子裡玩牌。

     酒吧裡擁擠不堪。

    好多人喝得酷叮大醉,有的醉鬼還躺在地闆上打滾。

    這時門開了,赫魯克斯走了進來,手裡拿着伐木工人常用的那種斧頭。

    他找了個地方坐下(剛好坐在索羅古德的右邊),吃了點東西。

    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隻點點頭,揮軍手,但臉上沒有絲毫的笑意。

    穆勒手下的人正玩得起勁,沒有人去通知他們赫魯克斯在酒吧裡。

     等他喝完了第二杯酒,赫魯克斯拎着斧頭,走進後面的房間。

     酒吧裡有的人在買酒,有的人在互相開着玩笑取樂,後面傳來一陣慘叫。

    有幾個人斜着身子,裝作不經意地往後看一眼。

    隻見赫魯克斯揮起斧子,瘋狂地砍殺。

    酒吧裡人們還是談笑風生,讨論着冬天的天氣會怎樣。

    他們各抒己見,争論着,而他們的身後正傳來一陣一陣的尖叫聲。

    血流成河。

     就在這個關頭,我關掉錄音機,問索羅古德:“怎麼會這樣呢? 難道你的意思是說在場的人不知道裡面發生的一切,或者知道了,但不想管,還是别的什麼原因?“索羅古德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接着命道:“我們都知道。

    但是好像那些事都無關緊要。

    在某種程度上就像搞政治,像鎮子裡的一些事情,最好讓懂行的人去處理那些事情。

    有時沒有工人摻和,那些事情會處理得更好。

    “ 當酒吧裡的人還在繼續他們的讨論的時候,赫魯克斯正殺得酣暢淋漓。

    最後,那一夥人中,隻有一個從廁所裡逃了出去。

     一切都結束了。

    赫魯克斯走到那些被他殺死的人曾經坐過的桌邊,雙手抱頭,坐在那裡。

    5分鐘後,治安長官的部下來到酒吧。

     他沒有做任何反抗,乖乖地跟他們走了,看上去像是睡着的樣子。

     那天晚上所有的酒吧裡都在談論着那場屠殺,一種義憤填膺的情緒在不斷高漲。

    酒吧打烊後,有70多人打着手電、燈籠,帶着槍、斧子、鈎棍朝監獄走去。

    他們沖進監獄,把赫魯克斯拖出去。

     他一點也不反抗,看上去神情十分木然。

     他們架着他來到運河街,在運河邊的一棵老橡樹上把他吊死了。

    這是緬因州地方志上記載的惟—一起死刑案。

    當然,《德裡新聞》上沒有任何報道。

     我又問索羅古德最後一個問題:在那慘痛的一天,他是否看見什麼陌生人?讓他感到很陌生、很奇怪、甚至很滑稽的人?那個人可能那天下午一直坐在那裡喝酒,煽動人們鬧事? “可能有吧。

    ”索羅古德答道。

    說到這裡他已經累極了,垂着頭,快要睡着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先生。

    很久很久以前。

    ” “但是你還記得那些事情。

    ”我還是窮追不舍。

     “我記得那時班戈正有一個集市,”索羅古德說,“我正在離銀元酒吧不遠的一家酒吧裡喝啤酒。

    那裡有個小夥子……一個很滑稽的小夥子……在表演各種雜耍……變各種戲法……非常有趣……” 他那瘦削的下颏又垂在胸前,馬上就要睡着了。

    口水順着嘴角流下來。

     “從此以後總能見到他,”索羅古德強打精神說道,“我想也許是那天晚上他賺了不少錢……于是決定留下來。

    ” “對。

    他在這裡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說。

     惟一的答複就是他低低的鼾聲,索羅古德已經坐在椅子裡睡着了。

    我關掉當音機,坐在那裡看着他。

    這個奇怪的時間旅行者從1890年走到今天。

    他記得那個還沒有汽車、沒有電燈、沒有飛機。

     沒有亞利桑那州的年代的事情。

    但是那時播尼瓦文就已經在這裡,引導人們踏上一條悲壯的祭祖之路——那隻不過是德裡曆史上衆多“聲勢浩大”的祭把儀式中的一個。

    1905年的那一次的祭把儀式揭開了一段極度恐怖的日子的序幕。

    第二年複活節的時候便發生了凱辰特納鐵制品廠爆炸的悲劇。

     這又引起了其他一些有趣的(我知道那也是至關重要的)問題。

    譬如,它到底吃些什麼?我知道一些孩子的身體被吃掉了一部分——至少他們身上留下了撕咬的痕迹——但是也許是我們促使它這樣做的。

    當然很小的時候大人就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在林子裡被怪物捉到就會被吃掉。

    這可能是我們所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結局。

    但是這正是怪物得以生存的信念,是嗎?因此我毫不懷疑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食物維持着生命,但是信念是力量的源泉。

    誰又能比孩子的信念更加堅定不移呢? 但是問題是:孩子會長大。

    在教堂裡,人們通過定期舉行特殊的宗教儀式使力量得以延續。

    在德裡,似乎也有固定的儀式使那種力量得以延續、永存。

    難道它就是用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來保護自己嗎?當孩子長大以後,他們便失去了堅定的信念,他們的精神和想象都被削弱了,變得麻木了。

     是的,我想這就是秘密所在。

    如果我打電話給他們,他們還能想起多少過去的事情?他們又會相信多少?那些回憶能使他們有足夠的決心來永遠結束這場恐怖,還是足夠吓得他們殺了自己?我很清楚——他們正被召喚回來。

    這新的一輪殺戮中的每一次謀殺都是一個信号。

    那兩次我們幾乎都殺了它,可兩次它都逃進了它的臭氣熏天的地下堡壘中。

    我覺得它知道另一個秘密:它是不死的,而我們不是。

    它一直在等待,等待着那曾經是我們成為除魔勇士、曾經是我們的力量源泉的信念消失。

    對年。

    對于它來說,不過像是睡了一個使之更加精神煥發的午覺。

    醒來之後,它還是它,可我們已經度過了生命的三分之一。

    我們的目光變得偏狹。

    我們對奇迹的信念——那種使奇迹成為可能的信念——已經消失了。

     為什麼叫我們回來?為什麼不殺死我們呢?因為我們差點殺了它。

    因為我們使它感到恐懼。

    因為它想複仇。

     現在,既然我們已經不再相信童話中的故事,不再相信奇迹的力量,它就準備好要來殺我們了。

    回來,它說。

    回來,讓我們把德裡的事情了結了吧。

    帶上你們的彈弓、帶上你們的彈丸、帶上你們的遊遊球!我們要好好玩玩!回來吧,讓我們看看你們是否還記得世界上最簡單的一件事情:做個有堅定的信念,因此懼怕黑暗的孩子怎樣? 就這一點,我就感到十分恐懼。

    恐懼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