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重訪德裡

關燈


    我不會敲門的。

     那是一個堅決的決定!一個決心打開通往充實、有益的一生的決定!她沿着這條路走回去!回到市中心!回到賓館!收拾行李!叫輛的土!坐上飛機!成功地生活!幸福地死去! 她還是按響了門鈴。

    聽到那熟悉的“叮略”聲從客廳裡傳出來。

     寂靜無聲,沒人。

    她站在門廊上,忐忑不安。

     沒人在家,她松了口氣。

    現在我可以走了。

     可是她又按響了門鈴:叮步!沒人回答。

    她想起班思寫的那首小詩,想回憶起到底班思是在什麼時候、怎麼跟她坦白的,為什麼。

    突然又想起那成千上萬隻白頭翁,落在電線上、屋頂上,唧唧喳喳叫個不停。

     我要走了。

    我已經按了兩次門鈴,足夠了。

     但是她又按了一次。

     叮咚! 這一次她聽到有人走來,正是她想象中的那個聲音:一雙舊拖鞋疲憊地趿拉着。

    她緊張地看看四周,幾乎想轉身跑開。

    她能跑到這條水泥路的盡頭,拐過街角,讓她父親以為是孩子們在搞惡作劇嗎? 她長舒了一口氣,控制着自己才沒有笑出來。

    根本不是她父親。

     站在過道上正望着她的是一個70多歲的老婦人。

    美麗的長發幾乎全白了,隻露出金黃的幾縷。

    無邊眼鏡後面一雙湛藍的眼睛,紫色的絲綢長裙雖然舊了但仍然顯得很高雅,慈祥的臉上刻滿了皺紋。

     “什麼事,小姐?” “對不起。

    ”貝弗莉說。

    她注意到那老婦人勁上戴着一枚浮雕項墜,好像是象牙的,鑲着一道細細的金邊。

    “我肯定是敲錯門了。

    ”或許是故意敲錯的,她想。

    “我是想找馬什家。

    ” “馬什?”老婦人的額頭布滿了細細的皺紋。

     “對,您——”這裡沒有姓馬什的。

    “老婦人說。

     “但是——” “莫非……你指的是艾爾文。

    馬什,是嗎?” “正是!”貝弗莉說。

    “我父親!” 那個老婦人擡手摸摸那個浮雕項墜,笑了……笑容裡帶着一絲悲哀。

     “你們怎麼就失去了聯絡呢?小姐。

    我,一個陌生人,真不願——第一個告訴你這個消息,但是你父親已經過世5年了。

    ” “但是……門上……”她又看了一眼,不禁低叫一聲,感到有些迷惑。

    剛才她太激動,那麼肯定她的老父親一定還住在這裡,結果把克爾什看成了馬什。

     “您……認識我父親嗎?” “不太熟。

    ”克爾什太太說。

    貝弗莉又覺得想笑,什麼時候開始她的情緒變得這麼反複無常?她也想不起來了——恐怕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吧。

    “他先我粗了一層的公寓。

    我們見過面,我來,他走,也就幾天的工夫。

    他搬到洛瓦德巷去了。

    你知道那裡嗎廣”知道。

    “貝弗莉說。

    離這裡四個街區遠的一條小巷,那裡的房子更小、更破。

     “我曾經在卡斯特羅大街市場上見過他,”克爾什太太說,“洗衣店倒閉前,在那裡也見過他。

    我們——姑娘,你臉色蒼白,對不起。

     進來我給你泡杯茶吧。

    “ “不,我不能。

    ”貝弗莉無力地說,但實際上她真的感到很乏力。

     她可以喝杯茶,在椅子上坐一會兒。

     “你可以,你會的。

    ”克爾什太太熱情地說。

    “告訴你這麼~個悲慘的消息,我隻能做這麼一點來彌補我的過失了。

    ” 貝弗莉還沒來得及推辭,就已經被領進了幽暗的門廳,走進曾經住過的家。

    這裡現在看上去小了些,但是很安全——安全,她想着,因為這裡的一切都不同了。

    原來那張粉紅色的小桌換成一張小圓桌,上面還擺着一瓶絹花。

    爐子雖小,但是燒得很旺。

    明亮的藍色窗簾,窗外還擺着幾盆花。

    油氈地闆已被撤掉,露出木頭的原色。

     克爾什太太正在燒水,擡起頭問她:“你在這裡長大?” “是的。

    ”貝弗莉說。

    “但是現在大不一樣了……這麼幹淨和整潔……真太好了!” “水還沒開,你随便看看吧,小姐!” “不,我怎麼能——” 她還是看了。

    她父母的卧室現在是克爾什太太的卧室,變化很大。

    屋子裡更明亮、更通風了。

    一隻大大的雪松木箱上刻着R.G兩個字母,散發着淡淡的香味。

    她的房間改成了縫紉室。

    一面牆上挂着耶稣像,另一面牆上挂着肯尼迪的畫像。

     最後她走進衛生間。

     這裡重新裝飾成玫瑰紅色,所有的東西都是新的。

    但是當她走進那個面盆的時候,她還是感到那個古老的噩夢又一次緊緊地抓住了她;她低頭看那黑洞洞的下水口就會聽到那低語聲,就會看到鮮血她彎下腰,盯着水槽的下水口,等着那個聲音:笑聲,呻吟聲,鮮血。

     她不知道自己彎着腰在那裡站了多久,等着27年前看到、聽到的一切。

    克爾什太太的聲音把她喚醒:“喝茶,小姐!” 她猛地驚醒過來,轉身離開衛生間。

    如果從前下水道裡有什麼邪惡的巫術,那麼現在已經消失了……或者睡着了。

     “請坐,”克爾什太太說,“小姐,請坐,我給你倒茶。

    ” “我不是小姐。

    ”貝弗莉說着伸出左手給她看結婚戒指。

     克爾什太太笑着一甩手。

    “我把漂亮的姑娘都稱做小姐,”她說,“習慣而已。

    請别在意。

    ” “不,”貝弗莉說,“沒關系。

    ”但是不知怎的,她感到一絲不安:那老婦人的笑容裡好像帶着點兒……什麼?不快?虛僞?狡黠?但是這種想法很可笑,是嗎? “我真喜歡您這裡的布置。

    ” “是嗎?”克爾什太太給她倒好茶,那茶水看起來又黑又混。

    貝弗莉覺得自己并不想喝……而且突然間她根本就不想再留在這裡。

     門上的确寫的是“馬什”,她突然想起來,感到很恐懼。

     克爾什太太把茶遞給她。

     “謝謝。

    ”貝弗莉說。

    茶水看上去混濁不清,但是味道醇香。

    她嘗了一口。

    别神經過敏了,她告訴自己。

    “特别是那個雪松木箱。

    ” “那是件古董盧克爾什太太說着大笑起來。

    貝弗莉注意到老婦人身上有一個缺陷,破壞了她的扭力。

    她的牙齒很糟糕——看上去很堅硬,但是精透了。

    一口黃牙,兩顆門牙交錯在一起。

    兩顆犬牙很長,像大象的長牙。

     她的牙齒雪白……她打開門沖你笑的時候,你心裡還想她的牙齒多白啊。

    貝弗莉突然感到有些恐懼。

    突然間她想……需要……離開這裡。

     “非常老了,哦,是的!”克爾什太太呼喊着,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喉嚨裡發出咕略咕略的聲響。

    她沖貝弗莉微笑着——陰險地笑着——貝弗莉看到那個婦人的眼睛也變了。

    混濁不清的眼角布滿了血絲。

    她的頭發也變得稀薄了;發辮暗無光澤,不再是露着幾縷金絲的銀發,而是一片灰白。

     “很老了。

    ”克爾什太太好像在追憶往事,一雙狡猾的黃眼睛看着貝弗莉,充滿惡意地咧嘴笑着,露出令人惡心的斷牙。

    “我從家裡帶來的。

    上面刻着R.G,你注意到了嗎?” “是的。

    ”她的聲音好像很遙遠,意識的某一個角落在不停地大聲說:“如果她不知道你注意到了那些變化,那麼你也許不會有事,如果她不知道,沒看見——” “我父親。

    ”她說起話來口齒不清,貝弗莉看到她的衣服也變了,變成粗糙、破爛的黑衫。

    浮雕項墜竟是一顆張着大嘴的頭顱。

    “他的名字叫羅伯特。

    格雷,更多的人知道他叫鮑伯。

    格雷,更多的人稱他是跳舞的小醜潘尼瓦艾。

    雖然那也不是他的真名。

    他就是喜歡開玩笑,我父親。

    ” 她又大笑起來,有的牙齒已經變得烏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白皙紅潤的皮膚變成病态的黃色。

    手指變成爪子,例着嘴,沖貝弗莉笑着。

    “來點兒吃的吧,親愛的。

    ” “不了,謝謝。

    ”貝弗莉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個吓壞了的孩子。

     “不?”那個女巫笑着說。

    她的爪子在盤中刮擦出刺耳的響聲。

    她抓起甜餅、蛋糕胡亂塞進嘴裡。

    她那可怕的牙齒一伸一縮咀嚼着,又長又髒的指甲插進小甜點;下巴上粘滿碎屑。

    她的呼吸散發着死人的腐臭,她的笑是死人的獰笑。

    她的頭發越來越少,露出幾塊光亮的秃頂。

     “哦,他很喜歡開玩笑,我父親!這就給你說個笑話,小姐,如果你喜歡的話:我是我父親生的,而不是我媽媽生的。

    他從屁脆把我拉下來!嘿!嘿!嘿!” “我得走了。

    ”貝弗莉聽到自己受傷了似地尖叫。

    可是她的腿卻軟弱無力,隐約感到茶杯裡不是茶,而是尿,從德裡地下的下水道裡取來的尿。

    她竟然喝了,雖然不多,隻有一口。

    “哦,天啊,哦,天啊,哦,萬能的上帝,請,請——” 那個婦人在她面前一點點縮小,現在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個幹癟醜陋的老太婆,尖聲笑着,前仰後合。

     “哦,我父親和我是一體,”她說,“隻有我,隻有他,親愛的,如果你夠聰明就跑吧,跑回你來的地方,快點兒跑,因為留下來就意味着比死更慘的結局。

    你以前就知道,現在相信了吧。

    ” 貝弗莉慢慢地站起來,驚恐、懷疑地退後幾步。

    懷疑因為她才意識到這個幹淨整潔的小餐桌不是橡木做的,而是牛奶軟糖。

    那個女巫還笑個不停,古老的黃眼睛詭秘地瞥了一眼屋角,折斷一塊橡木,塞進黑洞洞的嘴裡。

     杯子原來是塗了藍色糖霜的樹皮。

    耶稣和肯尼迪的畫像是棉花糖,貝弗莉看到耶稣吐着長舌,肯尼迪邪惡地眨了眨眼睛。

     “我們都在等你!”女巫尖叫一聲,她的手在奶油軟糖上抓來抓起,在光滑的表面上留下深深的疤痕。

     “哦,天啊。

    這就是那個可怕的女巫,因為她吃小孩——” “你和你的朋友!”女巫放聲大笑。

    “你和你的朋友!裝在籠子裡! 裝在籠子裡等火爐燒熱了!“她又尖聲笑起來。

    貝弗莉朝門口跑去,卻跑不快。

    女巫的笑聲像一群編幅在她頭頂盤旋。

    貝弗莉尖叫一聲,門廳裡散發着蔗糖、奶油杏仁糖、太妃糖和人造草海醬的惡臭。

    進來時還嶄新光亮的把手現在也變成了一塊大冰糖。

     “我為你擔心,貝弗莉……我很擔心!” 貝弗莉回過頭,看見老父親穿着女巫的黑衫,戴着女巫的頭顱項墜,正蹒跚着向她走來;父親臃腫的胖臉上眼睛像黑色的礦石,像個醉漢似地咧嘴笑着。

     貝弗莉驚叫一聲,拉開門,跳到外面鋪着牛奶軟糖的門廊上。

    視線中的汽車好像很遙遠、模糊,在那裡遊來遊去。

     我得離開這裡,她的意識還有一點清晰。

    外面就是現實,隻要我能走到人行道上——“跑對你可沒有任何好處,貝弗莉,”她父親大笑着,“我們已經等了很久了。

    這會很有趣的。

    你會成為我們肚子裡的美餐。

    ” 她又回過頭,看見她死去的父親穿的不是女巫的黑衫,而是綴着橘黃色大扣子的小醜的衣服。

    一隻手拿着一把氣球,另一隻手拿着一個孩子的大腿,就像拿着一隻雞腿。

    每個氣球上都寫着“它來自外星”。

     “告訴你的朋友,我是一個已經滅亡的種族裡剩下的最後一個。

    ” 它一邊說着,笑着,東倒西歪地走下台階。

    “是一個滅亡的星球上惟一的幸存者。

    我來到這裡搶劫所有的女人……還要強xx所有的男人它瘋狂地笑起來,一手拿着氣球,一手拿着流血的大腿。

    小醜的衣服在不停地翻騰、飛舞,但是貝弗莉感覺不到有風吹過。

    她的腿絆在一起,一下子趴在人行道上。

     小醜又向她走來,把那條割下來的大腿扔在一邊。

    貝弗莉在人行道上趴了一會兒,意識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她必須盡快醒來,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夢——小醜那雙彎曲的利爪還沒碰到她,她立刻就意識到她的想法不是真的。

    它是真的,它可能會殺掉她,就像殺掉那些孩子一樣。

     “那些白頭翁知道你的真名!”她尖叫着,脫口而出。

    它退縮了,紅色油彩畫出來的笑容由于憎恨和痛苦而扭曲在一起……也許還有幾分恐懼,也許隻是她的想象。

    她全然不知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些瘋話,但是那至少為她赢得了一點時間。

     她站起來就跑,恍惚中聽到汽車急刹車發出的尖銳的聲音,司機瘋狂的叫罵,還感到身體左邊隐隐作痛。

    她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喘着粗氣。

     小醜消失了,那條腿也沒了。

    房子還在那裡,但是現在那座房子破落頹廢,窗子都已經封死,通向門廊的台階也破碎斷裂了。

     我真的到過那裡,還是一場夢? 但是她的牛仔褲髒了,黃色罩衫粘滿了泥土,手指上還粘着巧克力。

     她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快步離開這裡。

    她的臉滾燙,但是後背冰涼。

    随着劇烈的心跳,眼球好像要跳出來似的。

     我們打不過它。

    不管它是什麼,我們都打不過它。

    它甚至想讓我們試試——它要了給那筆舊賬。

    我們應該離開這裡……趕緊離開。

     什麼東西蹭着她的小腿。

     她尖叫一聲跳開了。

    是一隻黃氣球。

    上面寫着一排藍色的大字:那就對了,姑娘。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

    氣球在暮春輕柔的微風裡,輕輕地飄走了。

     4 那天亨利和他的朋友追我——就在放假前,那是…… 理奇正走在運河外街上,經過巴斯公園。

    他雙手插兜,站在那裡,心不在焉地眺望開心橋。

     我藏在弗裡希玩具店,躲過了他們…… 自從聚餐會上做出那個瘋狂的決定,他一直都心不在焉,想盡量忘記幸運喜餅裡爬出的那些可怕的東西……他想很可能那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隻不過是因為他們一直在談論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謀殺,所以大夥都産生了幻覺。

    最好的證明就是老闆娘根本什麼都沒有看到。

    當然貝弗莉的父母也從來沒有看到下水道裡湧出的鮮血,但這一次與從前不同。

     不同嗎?為什麼不一樣? “因為我們都是成年人了。

    ”他嘀咕着,卻發現自己的想法沒有絲毫的說服力和邏輯性,就像孩子們跳繩時唱的歌謠沒有任何意義。

     他繼續往前走。

     我走到城市中心廣場,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那時我看見了…… 他又停了腳步,眉頭緊鎖。

     看見什麼了? ……隻是一個夢。

     是嗎?真是夢嗎? 我就在這裡,他想。

    回到了這個狗屁城市中心廣場。

    那個幻覺發生的地方。

    或者是夢,或者是别的什麼東西。

     别人都以為他是班上的小醜,一個愛炫耀的瘋子。

    現在他又輕而易舉地扮演起從前的角色。

    啊,難道你沒注意到嗎?我們都輕輕松松地扮演起過去的角色。

    但是那有什麼奇怪的嗎?在任何一個中學同學聚會上都會看到同樣的景象。

     但是你提到成年人。

    現在聽起來簡直是一派胡言,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為什麼,理奇?為什麼? 因為德裡還是像從前那樣詭谲。

    為什麼我們不能由它去呢? 因為事情并非那麼簡單。

     他是個滑稽人物,每分鐘都在制造笑料。

    最後他終于忘記了那些噩夢,或者自以為如此。

    知道今天“成年人”這幾個字突然失去了真正的意義。

    在這裡有一些事情要處理,或者至少要想想清楚;這裡就是聳立在城市中心廣場前的那座高大、愚蠢的保羅·班揚的塑像。

     我肯定是個例外,比爾。

     你肯定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理奇?一點沒有? 在城市中心廣場……我覺得我看見了…… 他的眼睛又感到一陣針刺般的劇痛,雙手捂住眼睛,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轉眼間疼痛消失了。

    但是他已經聞到了什麼東西,是嗎? 那東西此時不在這裡,但是曾經出現在這裡,那東西使他想起了——我就在你身邊,理奇。

    抓住我的手,能抓得到嗎? 麥克·漢倫。

    是那煙霧刺得他雙眼流淚。

    27年前他曾經聞過這種煙霧;最後隻剩下麥克和他自己,他們看到——但是記憶的信号又中斷了。

     他走近那座塑料塑像,還像兒時驚歎它的高大那樣,深深地為它那興緻勃勃的庸俗感到驚訝。

    記得那時人們還為是否應該耗費巨資造這麼一座塑像而争論不休。

    最後終于在1957年5月13日紀念小鎮150周年誕辰的那一天被屹立在這裡。

     那是第二年春天,筋疲力盡、萬分恐慌的理奇驚險地躲過那幾個小混蛋,坐在塑像前的長椅上。

    鮑爾斯、克裡斯和哈金斯追着他,從德裡小學穿過大半個鎮子,最後在弗裡希玩具店他才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