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轉頭恩怨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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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延慶看到阿碧言語之間滿面凄然欲絕的神情,不禁天旋地轉——這神情,竟與刀白鳳死前的神情一般無二。

    他一呆,将襁褓遞了過去。

     阿碧将孩子攬在臂彎之間,見孩子啼哭不止,遂對段延慶道:“孩子餓了,你轉過身去,我要給孩子喂奶!”她語調甚是生硬,渾不似是在對這殺人不眨眼的“天下第一大惡人”講話。

    可平生殺人無數的段延慶此時卻似被一種什麼力量控制住了,默默地将身子轉了過去。

     阿碧待懷中的嬰兒吃飽,系好衣服,順手拾起了慕容複遺下的那柄長劍,掉轉劍尖,低低叫了兩聲“公子爺”,牙關一咬,将長劍刺入了自己的小腹。

    段延慶聽得聲音不對,連忙回頭看時,已然晚了。

    他望着眼前的場面,不由得癡了,竟脫口叫道:“白鳳,你别死!” 卻聽阿碧費力地道:“公子爺或許做錯了許多事,否則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要殺他,這樣最好,一了百了。

    但孩子是無辜的,我再陪上我自己一命,求你放過這孩子,将他帶大……”她緩了口氣,擡手摸着嬰兒的臉,歎道:“苦命的孩子,天注定你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往後的路,要你自己……自己走了……哼……慕容,慕容,貪慕榮華富貴,最終難免枉送姓名……娘不要你……不要你姓這個姓……你随娘……随娘姓獨孤罷……你……你注定要……要孤獨一生……”言語間,已然上氣不接下氣。

     段延慶上前,欲為她點穴止血,阿碧卻尖聲叫道:“不許碰我的身子!”段延慶一呆,愣在那裡不動。

    阿碧用手指蘸着傷口上的鮮血,在襁褓上一筆一筆地寫上了“獨孤超”三個字,然後将襁褓放在地上,說了聲:“公子爺,阿碧來伺候您了!”說着便拔出了插在腹中的長劍,鮮血直噴,噴了段延慶一頭一臉。

     段延慶透過蒙在眼前的鮮血,依稀看到阿碧拼盡全力爬到慕容複的屍體旁邊,便即不動了。

    她屍身後面,拖着一條殷紅的血迹…… 他腦中“嗡”了一聲,向後倒退幾步,險些坐倒。

    仇恨,一下子從他心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把襁褓負在背後,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一定要将這孩子養活。

    但自己一個廢人,想照料孩子是不可能之事。

    他前思後想,終于把心一橫,打定主意——去天龍寺,就算自己被他們千刀萬剮,也要求寺内衆位高僧幫他這個忙。

     段延慶一把火燒了慕容複和阿碧隐居的小茅屋,向着火窟之中拜了三拜,轉身向天龍寺而去…… 段延慶一口氣将事情經過講完,便即住口,默默坐在一旁。

    王語嫣想起表哥一生為興複大燕,置親人朋友于腦後,最終如此收場,不禁怔怔地流下淚來。

    段譽則想:“爹爹媽媽因慕容公子而死,但現下逝者已矣,又何必深究?何況慕容公子本來也不是什麼惡人,隻是被權欲迷了心竅罷了……哎,想想他也挺可憐的,不過九泉之下仍有阿碧姑娘這樣的癡情女子相伴,也算不枉此生了。

    ”想到這,不禁望望身旁的段延慶,看着他死屍般僵硬的面孔,心下不禁升起一陣憐憫之情:“他不也向慕容公子一樣麼?……但他的遭遇可比慕容公子慘得多了。

    ” “北喬峰,南慕容”本是響譽中原的武林英豪,而今卻均已逝世。

    但蕭峰為國捐軀,死得英雄壯烈;而慕容複衆叛親離,落得發瘋而死,卻顯得頗不光彩。

    然則生死之間,高下立判。

    慕容複雖是死于段延慶之手,但究其本源,卻是為包不同的冤魂震懾。

    “非也非也”泉下有知,也應該瞑目了。

    這豈非冥冥中自有天數? 衆人正嗟歎間,段延慶忽道:“枯榮大師,正明賢弟,這孩子是慕容氏的唯一血脈,盼你們好好照顧……我段延慶惡貫滿盈,今日應受惡報!”說着,抓起鐵杖,猛然間向自己的胸口點落。

     天龍寺衆僧見段延慶突然自盡,來不及出手相救,隻得齊聲聲大叫:“不可!”王語嫣通曉各派武功,心中自然知道對段延慶這一杖如何化解,但自己一個弱女子,卻半招也使不出來,情急之下,也隻得開口大叫“哎喲!”可就在衆人的一片喊叫聲中,隻聽“铮”的一聲激越的清響,段延慶的鐵杖脫手飛出,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兒,“當”的一聲,筆直地叉進了青磚地中。

     原來段譽見段延慶自盡,心中大急,食指點處,一股淩厲的商陽劍氣沛然射出,打落了段延慶的鐵杖,随之合身撲上,父子天性,竟然淚落如雨,哭道:“爹爹,爹爹和媽媽全都不在了,現下我隻有你一個爹爹,你不能死啊!” 段譽這句話中“爹爹”不斷,一會兒是說段延慶,一會兒是說段正淳。

    這句話放在平時,定然會引得衆人哈哈大笑,可此時此刻,段延慶、本塵、王語嫣等人卻哪裡還笑得出來? 段延慶鐵杖脫手,呆呆地道:“譽兒,你剛才……剛才叫我什麼?”段譽抽泣道:“爹爹,我不要你死!”段延慶聽道兒子終于開口叫他做爹爹,一時間胸中百感交集,怔在那裡,再說不出話來。

     一直面壁而坐的枯榮大師忽然道:“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既已回心向善,又何苦自傷身體?”他内力渾厚,聲音平和中正,段延慶隻覺一股暖氣緩緩地流向心脈,心頭一動,垂首道:“延慶知錯了,”複轉頭向段譽道:“譽兒,爹爹此後要在你娘修行的玉虛觀前結廬修行,每日為你娘念經祈福,也讓你娘保佑你一生平安喜樂,保佑我大理國泰民安。

    ” 段譽聽段延慶答應不死,心下甚是安慰,當即隻住了悲聲,就連一直害怕段延慶的王語嫣,此刻也笑逐言開,二人目光相接,不禁都淺淺一笑。

     一旁本塵忽道:“延慶太子,你既改過遷善,又得與譽兒相認,那此間便有一樁大事要賴你主持了!”段延慶奇道:“有什麼事能用得着我?”本塵莞爾道:“要你重新正式主持譽兒和婉兒、靈兒兩個丫頭的婚事。

    ”這“重新”二字有意無意地說得話音甚重。

     此言一出,段延慶不由得一陣慚愧,王語嫣卻含笑輕輕在丈夫手上擰了一把,段譽的臉漲得通紅,期期艾艾地道:“嫣……嫣妹,爹爹,皇伯父,此……此處乃是莊……那個莊嚴之所,咱們出……出去說話!”說罷牽了王語嫣的手,快步出了牟尼堂,本塵和段延慶對視一眼,起身向枯榮、本因等群僧告退,也跟着走了出來。

     原來昔年段延慶一心向段正明尋仇,為敗壞段氏門風,曾将段譽與木婉清囚于萬劫谷中的一個山洞之内,并在二人的食物中下了“陰陽合和散”,二人險些把持不住。

    虧得華赫艮和巴天石挖通地道,将木婉清救出,但為讓萬劫谷的谷主鐘萬仇丢醜,卻将鐘靈的外衣除下,放在洞内,以至段譽出洞時,懷中竟抱着個衣衫不整的鐘靈。

    段譽與木、鐘二女的這段肌膚之親,可說皆因段延慶而起。

    本塵适才的“重新”二字便是笑段延慶早已做了段譽與木、鐘二女的大媒人。

    适才段延慶之慚,王語嫣之笑,段譽之羞,也都是因為這段往事重提之故。

     幾人出得牟尼堂,段延慶向本塵道:“譽兒的婚事,我自然是義不容辭,但淳弟、白鳳,還有大理國的護衛禇萬裡、古笃誠,以及婉兒和靈兒的娘親,或直接或間接,俱是死在我的手上,不知大理國的臣子們是否容得下我?” 本塵道:“不妨事,改日我約天龍寺本因方丈等諸位高僧為你等說合便是了。

    ”段延慶道:“多謝了。

    還有,此後誰也不準再稱我是‘延慶太子’,我靜心修行,便稱延慶居士罷……” 正說至此,王語嫣懷中的嬰兒忽然“哇”地一聲哭叫起來。

    王語嫣急道:“段郎,你看這孩子怎麼了?”段譽道:“想是餓了,想吃奶,你快喂他。

    ”王語嫣俏臉一紅,啐了一口道:“你這人,我哪來的奶?”衆人顧不得再談,當下段譽抱了孩子,腳下踏出“淩波微步”,一陣風般直奔皇宮尋找奶娘去了。

     不久,天龍寺衆高僧出面為段延慶和大理諸士調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衆人見段延慶确實誠心悔改,也就原諒了昔年他所為之惡。

    段延慶也當衆宣布廢去“惡貫滿盈”的外号,從此在玉虛觀旁結廬隐居,一心向佛,再不過問江湖之事。

     從前橫行江湖的“四大惡人”之中,“無惡不作”葉二娘、“兇神惡煞”南海鳄神嶽老三、“窮兇極惡”雲中鶴均已亡故,如今“惡貫滿盈”段延慶又改邪歸正,“四大惡人”自此絕迹江湖,這對江湖中人來說,不能不算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婚期漸漸近了。

    這日,鐘靈正與木婉清在房中聊天,忽然有侍婢入内,向鐘靈施禮道:“啟禀小郡主,門外有位姑娘要見小郡主,說是小郡主的故人。

    ”木婉清聽罷,起身對鐘靈說道:“你有客人來了,我就先走了。

    ”鐘靈拉着木婉清的手道:“木姊姊,你先别走,來得興許是我的好朋友呢,咱們一起說會子話不好麼?”木婉清秀眉一挑,道:“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隻叫‘姊姊’便了,為何還是要加個‘木’字?咱們……咱們難道不是一個爹爹生的?再這麼叫,看我不用毒箭射死你這個小丫頭!” 鐘靈伸伸舌頭,問那婢女道:“巧兒,那姑娘可曾說過她的名姓?”巧兒道:“那姑娘說她是華山派的,叫……”一句話沒說完,屋外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接口道:“叫邵雲馨!”說着,便進來一個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正是當日在雁門關外為救鐘靈,險些被驚馬踏傷的邵雲馨。

     鐘靈見是她,歡喜得不得了,忙跑過來牽了她的手道:“好妹妹,你怎麼來了?”邵雲馨尚未答話,木婉清便接口道:“她在華山派收到了那書呆子朱丹臣送去的喜帖,自然來了。

    ”邵雲馨擡頭打量了打量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黑衣女郎,見她面容清秀俊俏,可神色之間又隐隐透着一層殺氣,渾然不同于鐘靈的嬌美靈慧,又是一番迷人的風緻。

    便過去拉了木婉清的手道:“這位姊姊,你生得好美,你叫什麼名字?”說着聳了聳鼻子,又道,“你身上好香!” 木婉清雖然脾氣有些古怪,但是爽直率真。

    她一見來着是一個如此俏麗可愛的小姑娘,心下便有三分喜歡,又聽她稱贊自己貌美體香,更是又喜又羞,不禁玉頰暈紅,向邵雲馨道:“你也挺美麗的,我的名字從前是叫做木婉清,可後來别人都說我是段郎的妹妹,似是要我姓段,可後來又說段郎不是我的哥哥……總之現在弄得我也糊塗了,不知自己該姓什麼,都是他們大人不好……你還叫我木婉清罷。

    對了,你是叫邵雲馨罷,名字也挺好聽的,你有情郎了嗎?” 木婉清天真純樸,想一句便說一句,又因為她與心上人段譽的婚期指日可待,她心下甚是歡喜,便也盼着身邊的所有姑娘都能與意中人長相厮守,不由得便脫口問了邵雲馨一句。

    可這一句話,卻勾起了邵雲馨的重重心事…… 她十四歲上華山學藝,現下芳齡十六,正值花季,也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

    由于她生性頑皮活潑,平時又忙于練武,因此倒沒想過此事。

    現下木婉清一問,她禁不住羞得俏臉通紅,可心下也不由自主地想到:我有情郎了嗎?若是有,他又是誰呢? 她想到了英武豪邁的五師哥方臘,想到了深沉多智的七師哥張叔夜,又想到了平日裡溫文潇灑,又曾經從馬蹄下救出自己性命,和自己呼吸相接的六師哥周桐……她隐隐地覺得自己對周桐的感覺與對方臘和張叔夜不同,或許是因為周桐救過她,抱過她,但這種感覺又是十分的模糊,十分的缥缈,若即若離,若有若無,以至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感覺是否真的存在……她愈想愈羞,低下頭去,玩弄着自己的衣襟。

     一旁的鐘靈卻另有一段想法:起先,她見一向對生人冷冷地不大理睬的木婉清居然被邵雲馨哄得開了口,心下不禁暗贊這小姑娘着實讨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