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波緊握手中那半幀破碎照片,那是他努力拼拼湊湊了十年還找不全的影像。

    他這一輩子遙望追尋的舊夢。

     他隻能憑借遙遠的記憶喚回那清晰又模糊的娟秀人影。

     母親;一個人一生中最初的孺慕情愛。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折磨我?為什麼?”堅硬的石塊淩虐他的皮肉空拳,那尖銳的棱角割出了條條血痕,可是心靈早已悲痛粉碎的他根本再也無覺于肉體的疼痛! 問夜空,遙遠的母親你如今在何方? 褥暑夏夜,他卻凍顫得發抖,渾身寒徹冰涼。

     ※※※※※ 揚波走出花店,就發現在他身後鬼鬼祟祟閃躲的陶兒。

     “你跟蹤我幹嘛?在調查局找工啊?” 陶兒不避嫌地親熱攙住他的膀子。

    “關心你嘛!你到花店做什麼?一定是送女孩子花對不對?”她一副料定他“對不起”她的口氣。

     揚波一概否認。

    “收會錢!” 兩個胸前挂着“饑餓三十·愛心募捐”箱子的中年婦人從兩人中間穿過,積極招募。

    揚波以為陶兒一定義不容辭熱烈響應,沒想到她對那兩個對她出現拉扯動作的婦人很粗魯地推開了!她們口中還出現“這個年經人真沒愛心”之類的話。

    陶兒沒理她們,忿忿地趕上他。

     “怎麼回事?我以為你這種‘路見不平義勇憤慨型’一定是愛心楷模。

    ” 陶兒顯然很不舒服,繃着臉。

    “我不喜歡她們做事的方式!” “愛心募款也會招惹你?”他不解。

     “愛心無罪。

    我隻是不欣賞很多人‘行善’的嘴臉,好像頭上頂個愛心的光圈就比别人善良優越,可以強迫人迎合他們的意願,不捐錢就代表罪惡、可恨、冷血動物!換個時間地點對象,我也許會樂意捐錢,但是不掏荷包并不能跟缺乏愛心劃上等号。

    或許我失業在家裡蹲反而急需人救濟,他們真有愛心怎能不來同情我?”陶兒一抒發心中不平就沒完沒了。

    “何況金錢不見得能解決一切問題,現今我們的社會就因為發展畸型又貧乏才習于以金錢多寡來作為唯一的衡量标準。

    事實上就算捐了幾百萬幾千萬又怎樣?我打賭那些受救濟者的生活改善絕對有限,制度和外在條件不改,困境不會消失;就像有再多的流浪狗之家,卻不如一套完整的動物管理法規。

    要援救非洲貧苦國,不如先做好節育宣導和性病愛滋的防範教育,這就是你們醫生的神聖任務了。

    再說,若真有心,還是先救救我們自己的家園,它不見得病得比别人輕。

    ” 揚波笑了!一拍她,哥兒們似的。

    “有抱負!等你在新聞界磨個十年八年,可以去競選民意代表,我一定支持你。

    ” 沒想到陶兒的反應是很不屑地撤撇嘴。

    “錯!其實我對政治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平常根本懶得想這些事!” 他好奇——“那你都想些什麼?想嫁人?” “胡說八道!”她不搭理他。

     “那就是吧!”他也無所謂。

     陶兒一會兒就自動招了。

    “其實就算想嫁也沒人要。

    我跟很多男人都沒話說,同齡的男生太幼稚,年紀大的又總愛倚老賣老,會吐血!” “我保證有一個你一定滿意又适合,你跟他有得是話講,絕無冷場!”他神秘兮兮。

     陶兒以為他要毛遂自薦,又期待又害羞。

    “不用說,我知道……” “校花是個大好人,又是清清白白的單身漢,雖然年紀大一點,倒是……” 陶兒賭氣不理他了!揚波還不知自己是哪句話說得不稱她的心意,隻好自言自語。

     “趁年輕找個好對象,省得淪落到我這樣一把年紀了還在嘗暗戀苦果……” 陶兒抓這種事耳朵最尖了。

    “你有新情人?”揚波前前後後閃閃爍爍的話把她的心吊得七上八下,忽喜忽憂,沒個踏實處。

     “沒有啦!”他笑嘻嘻。

    “都是人家自動暗戀我。

    ” 陶兒暗罵聲臭美,氣焰可是收斂多了。

    “波波哥,你到底欣賞什麼樣的女人?” “什麼樣啊?長發、豐胸、蜂腰、大圓臀、美腿,再加上一張天使臉孔……”揚波陶醉得閉上了眼睛,好似那個隻應天上有的絕世美女宛然就在眼前。

    “天底下男人的夢想是一緻的!” 他“庸俗”又實際的答案讓她好不失望!“為什麼男人都不能對大哺乳動物免疫?女人的智慧應該大部分是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吧!”他說的那一整串,她連一項都備不全。

    她小小聲發問:“喂!你也認為我該聽那個老不修校花的話——去打‘膨膨針’?”校花天天對着她“洗腦”,她還可以一巴掌應付過去,但心所愛慕的男子在面前……陶兒的自信終于動搖了! 沒想到楊波競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小陶!怎麼人家說什麼你都認真?” “你騙我的?” 他親親愛愛地搭着她的肩。

    “也不能完全這樣說啦!” “明明就是你說的!”她咬住他不放。

     他開始對她“曉以大義”。

    “小陶啊,你看,我是個醫生,更是花街十年來唯一的醫生,美的醜的身體不知看過多少具,你想我還可能會被這種膚淺的皮相之美所蠱惑嗎?” “當然啊!”陶兒誠實地。

     是把自己說得太神聖了!揚波摸摸鼻梁,修正過來“會是會,不過我更懂得欣賞女人的内在美、高貴氣質。

    ” 不過陶兒現在最關心的可不是什麼内在氣質了。

    她盤算好久才決定問出口——“波哥哥,你做‘那種’手術嗎?” 揚波不敢笑得太厲害。

    “我不幹!”非不能也,乃不為也,否則他早八百年前就發了!“你還是把這些事統統忘掉的好。

    ” 陶兒歎氣。

    “其實我這個人生平胸無大志,隻要能讓自己過得快樂,作些改善也不無……” “胸大無志。

    ”他笑道。

    “别改的好。

    ” “什麼?”她沒聽清。

     “沒有什麼比現在的你更完美,何必要改變?這樣才更表示将來娶你的男人是為了你臉皮以下胸脯以上的東西,反正其他的都沒有。

    ” 陶兒本來還要感謝他的鼓勵與肯定,一想,才知道上了他當,粉拳毫不留情。

     “是校花說的,你别打我啊!”一時不慎說溜了嘴,他隻好對不起這個患難兄弟。

    他可以想象校花被陶兒五馬分屍的慘狀!到時候若需要他他會出面的,該縫的縫,該補的補,不收錢! “你才胸無大志!有本事出去開業呀!為什麼甘心窩在花街當個沒出息的地下醫生?”其實她是好惋惜的。

    在她眼裡,楊波是個傑出又特别的好男人,萬中無一(她是這樣想的),他該有更好的前途。

     “你怎麼知道?” “你以為我當記者當假的?随便一查就知道了。

    ”她傷心。

    “你就甘心一輩子這樣過?” “我覺得很好啊!沒事繳那麼多稅幹嘛?吃飽了撐着?”他看看她,很開明的。

    “你要是嫌丢臉,或是兩萬塊薪水太少又太累,你可以離開我沒關系……” 陶兒趕緊澄清,怕他誤解她,更怕他自尊受損。

    “我又沒有這樣說!你不準冤枉我!我很喜歡跟你一起做事,真的!沒有執照又怎樣?我認為你是盡責的好醫生,我對你有信心。

    ” “或許這些日子來我交給你的工作負擔太重了,我也有自責過……” “我覺得很好呀!看到你認真工作的樣子,我就覺得累一點也是值得的,這份滿足喜悅就是給我最好的回報,隻是我從沒告訴過你……” 一支粉紅棉花糖止住了她的口,揚波簡直像會變魔術!可是那甜蜜蜜的滋味流入心窩,是這樣令人難忘! “請你!我最可愛的小員工。

    ” 陶兒忙着舔手指,才沒時間說話哩! ※※※※※ 陶兒從沒看過校花這種反常的舉動;從那個清秀美女走進診所到她微笑(當然是對她了)着離去,向來是标準大老粗一個的校花像中了邪,眼睛都直了,朝牆壁傻笑——文靜地端坐。

    美女走了,他才如大夢初醒,一臉酡紅。

     “你幹嘛?思妻症發作,沒看過美女嗎?”陶兒心酸酸地。

    同是女性,他就沒正眼看過她超過十秒鐘。

    她還是有點虛榮的。

     “在這裡是沒看過。

    ”他掩飾地。

    “我不是專門看她,隻要是美女我都看,我小時候的偶像是白嘉莉,世界超級大美女!” “白嘉莉是誰?中國人嗎?” 這小鬼跟他的年紀落差實在太大,不說也罷。

    校花逮住走出裡間私人診療室的揚波,如臨大敵。

    “阿波,她看的是什麼病?” 揚波被他搖晃得骨頭快散掉。

    “誰?陶兒?” “她呀!畢……畢慧。

    ”兩個字說得坑坑巴巴的。

     揚波可稀罕着。

    看着他黑烏烏泛紅的臉。

    “沒病。

    ” “梅病?”他緊張得不得了! “沒有病!醫生怎麼可以随便透露病人的資料?你以為我是那種沒有醫德……”他背着偷笑。

     “警察問話,可以說吧?”他祭出金牌。

     “誰甩你?”揚波咕噜咕噜大口喝水。

     陶兒拊掌大樂。

    “想利用職權泡妞哦?好差!”她跟揚波說,“可是她真的很有氣質,瘦歸瘦,可是該有的她一樣都不含糊。

    我就最羨慕人家這種成熟的氣質。

    ” “畢慧是個很有上進心的女孩子,人家也不過大你幾歲、她很愛看各種各樣的書,賺夠了錢就出國旅行,到目前為止已經走了二十幾個國氛”楊波對她的欣賞之情表露無遺。

    “畢慧跟一般做這行的女孩子不太一樣。

    ” 陶兒拿起畢慧剛帶來說是留給揚波醫生聽的錄音帶。

    “貝多芬先生、莫紮特先生,哇!聽這麼有水準的東西!你聽了不會睡着嗎?” “開玩笑!本人以前在高中樂隊是指揮,很有素養的。

    貝先生和莫先生跟我特别熟!” “你?”陶兒懷疑。

    “那畢慧跟你也‘很熟’喽?你下次幫我問問她是怎麼保養身材的,如果我這輩子有她十分之一的好身材就心滿意足了!”她不禁下意識朝下郁悶地望望。

    “有些事,人力不一定會勝天,我已經很努力做運動了……” “還是打針比較快啦!”校花不知死活地接話。

    “幫你介紹一種大商的加強針……” 陶兒抓起球棒K了過去。

    “打?打你的頭啦!” ※※※※※ 輝煌把那雙獅子頭花樣的漂亮絨毛拖鞋送給她的時候,小貂快樂得抱着它,說不出話來。

     “登山會聚餐摸彩抽中的。

    ”單看她喜愛的眼神,輝煌就擁有加位的快樂。

     “很好看。

    ” “我想你會喜歡。

    本來還有另外一雙是青蛙圖案。

    ”事實上他在大老遠的家用飾品店選了好久。

     “獅子很好!我喜歡!謝謝你。

    ” 小貂把鞋先收進房裡,又回到店面查帳。

    實際上她有些心不在焉,老是想笑。

    幸福的、暖暖的感覺。

     怎麼說呢?最近這段時間來她像生活在幸福的雲端,凡事都特别順利順心,前所未有的充實偷快。

    忙歸忙,但她忙得起勁,每個人都疼她,尤其輝煌;生活平淡但總有些小小的驚喜,點點滴滴都讓她好珍惜的。

    某一天,有個客人突然送他們一缸美麗的小金魚,小貂将它放在吧台邊,這樣每個走進店裡的客人都可一眼看到這個新“店東”之一;然後是柴柴來到“清涼薄荷海”;柴柴是隻被丢棄的柴犬,小貂在散步途中碰到這隻瞎了一隻眼的瘦弱小狗,心生憐惜,從此連一天也離不開它。

    就這樣,魚。

    小狗、店務和輝煌就成了她生活中主要的部分,她忙得不亦樂乎。

     夏季走到末端時,輝煌買給她幾種顔色的毛線,小貂又是驚奇! “你怎麼永遠比我快一步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心裡正盤算着找一天到藝品店去找些特别的毛線,寶寶出生的時候正是最寒冷的農曆新年。

    ” “碰巧。

    我正經過藝品店時看見這些新進貨的粉彩顔色很好看,想你可以用得上。

    ” 一點點依戀、一點點付出與歡喜,一步一腳印,小貂漸漸愛上了留在花街的生活。

    她從未曾擁有過自己的家,可是她開始悄悄想:這個溫馨和快樂——也許就是家的感覺了吧? ※※※※※ 星期日早晨,麥府純白色西班牙式二層樓别墅上上下下顯得異常忙碌,為着主人麥石千的七十大壽壽宴做準備。

    擔任女主人的何線紅裡外奔忙進行監督籌劃。

    預定在草地上舉定的音樂野宴雖然從下午三時才正式開始,但麥府上下已經為這個重要盛大的日子忙碌了好幾天。

    每個傭人都分發了滿滿的工作進度表,所有的人沉浸在興奮期待的心情中;因為這一天許多工商政界的重量級人物都應邀赴宴。

    麥府之主麥石千在法政界累積了豐富人脈,線紅早在一個月前就拟出了賓客名單,包括三位政壇的頂尖人物在内。

     所有的人都在熱烈談論,隻除了壽宴主角——麥石千。

    相對于線紅的費心張羅安排一切,他默不聞問宴會的事;仿佛這一切與他無關。

    從去年底出院,他每天在書房窗前出神默想的時間比過去七十年獨處加起來的還多。

     逞論生日,他根本不在乎它的意義了! 十點整,線紅在廚房吩咐臨時添加的事項,良傑和尹嫣在二樓小書房讨論一個案子。

    石千甫起,此時,一個男性的、洪亮的嗓音堂堂入室,直驚動了麥府裡裡外外。

     “紅姑!紅姑!有沒有冰鎮酸梅湯?”那個劍眉挺拔的男人笑着走進自己久違的“家”。

    “好熱!我快渴死了!打賭我可以喝下整個水庫的水!” 多熟悉的聲音!不敢夢想會出現的聲音!線紅都呆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大廳,眼淚是在眼窩裡滾動打轉的,聲音都顫抖了。

    “小波!我就知道你會……”她情感豐沛得擋不住了。

     “你老是忘記,我早就不小了!”他把她矮矮圓滾的身子緊抱在懷裡。

    “不要哭,小美人,哭了會長皺紋!” 小美人!線紅一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眼淚又決堤了。

    她忘情又激動地揚聲叫喚: “大哥!大哥!你快來看是誰回來了!是小波啊!”她用袖子擦去怎麼也幹不了的淚水。

    “小波回來看你了……” 拄着拐杖的麥石千立在樓梯頂端。

    他默立的姿态仿佛已在那兒等待了一輩子。

     兩個男人的目光遙遙相望。

    好長的時間都沒有人打破重壓的沉默。

     一個世紀過去了。

     “來說聲生日快樂。

    ”楊波緩緩地。

    “你還好嗎?” 石千沒有回答,可是眼光沒有須臾離開過。

    他慢慢步下台階,線紅慌忙上前扶他。

    隻有距他如此之近的她才看清他面上的肌肉不自主的顫動,這說明了他内心的激動與震撼是怎樣洶湧翻攪着! 梯頂出現另外兩個人。

     “歡迎回家。

    ”良傑的聲音裡可是很難聽出所謂的歡迎。

    他挽着身旁的佳人走下樓。

    “大哥。

    ” 揚波和女子目光交會時的意外和複雜含意隻有兩個當事人能解。

    揚波淡淡一掃她安憩在他臂彎的手。

     尹嫣在聽見良傑那聲“大哥”時,藏不住錯愕的神情。

     揚波呢?他想,老天總是在預料之外開他個頑皮的玩笑。

     “這位是朱尹嫣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