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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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宿還是休息?』旅館的櫃枱小姐打着呵欠,不耐煩地從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鑽了出來。

     『休息。

    』 『四小時二百元,時間超過以一天計算。

    』 『可以!』慧楓從皮包裡取出兩張鈔票,領過一張客房卡。

     櫃枱小姐按鈴叫服務生來,幫她把行李提到房間,慧楓鎖好門就立刻躺上床,她才剛剛産後五天,别的産婦還在床上吃麻油雞,她卻辦了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哭了一會兒,她終於又掙紮着爬起來,重新梳洗過,不管怎麼樣,她如果要痛快的哭的話,至少得把這件事情辦完。

     *** 山道還是那麼清幽,遠山翠綠得像剛為水洗過似的,綴在其中點點粉紅的是早開的櫻花 『小姐——』計程車司機轉過頭來,不放心的問:『還有多遠?』 『你到前面左轉,再直走十分鐘就到了。

    』她凝視着自己反射在玻璃上的影子,她為了來這裡,特地換上一套白底藍花的絲裙,少女的清純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少婦的成熟與雍容。

     當徐老太太經過管家的通報在客廳見到慧楓時,十分慈祥的迎過來,拉着她坐下:『你怎麼一個人來?漢升呢?』 『我離開他了!』她靜靜的微笑着。

     『怎麼會呢?你們——吵架了?』徐老太太大吃一驚,想從她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我隻是突然清醒了。

    徐伯母,我恢複記憶了。

    』 『你說什麼?』徐老太太吃驚的往後縮了一下。

     『您騙得我好苦。

    』慧楓仍保持着笑容,可是眼淚湧了出來:『您明知道我和凱文相愛,為什麼連您都忍心這樣折磨我?』 『你們的事——我不清楚!』徐老太太狼狽地站了起來。

     慧楓的眼淚終於随着笑容落了下來。

     『凱文呢?』她問,她不再求任何解釋。

     『他——死了!』 『我有權利知道真相。

    』她的身體在顫、在抖,可是她努力維護尊嚴,那堅毅的态度,即使飽受挫折,也像是個不屈不撓的女神。

     『他去世了,你們那天來過後,他心情不好,開車出去就沒——再回來!』徐老太太這時再忍受不住的老淚縱橫。

     慧楓一陣暈眩,她不相信,從那天看到報紙後,她就懷着無限的恐懼,而恐懼中卻仍有一絲希望,此刻,經過了凱文母親的親口證實,她的希望破滅了。

     凱文,真的死了? 『您說謊!』她突然迸足了力氣,站起來狂喊了一聲,還沒喊完,就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而暈了過去。

     *** 窗外是在下雨嗎? 慧楓靜靜地張開眼睛,産後的虛弱,凱文死訊的刺激,使她心力交瘁的倒在徐家,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她知道自己會崩潰,可是沒想到崩潰之後,她還能再醒過來。

     連徐伯母請來替她看病的醫生都說這是奇迹,她的韌力遠超過一般人。

    也許是這樣吧!否則她怎麼曆經挫折還不死呢? 她無可奈何的笑了,清淚滑過了嘴邊,又苦又鹹。

    到了這一刻,她倒反而覺得對自己無話可說。

    本來,她送走孩子時意志已堅,她不要那個魔鬼的種,她要追尋她失落的過去,即使是——死。

    可是現在她改變了主意。

     按照一般人的标準,她這生所受的磨難已足夠死好幾次了,既然每次她都能堅強活下來,這表示她的人生還是有意義的,她的生命還是有價值的。

     想到那天她暈過去被救醒後,哭着要去找凱文遇難的斷崖時,徐伯母說的話就一陣不寒而慄。

    她說:『凱文已經走遠了,你再也找不到他。

    』 是嗎?是這樣的嗎?就算她有心去追随他,也一樣找不到他?他們不是發誓要同生共死,至死不渝?為何他一人違背誓言,獨自遠去? 『骨灰呢?如果他死了,至少也該讓我看一眼他的骨灰!』她當時狂亂地注視着徐伯母。

     『也沒有骨灰!』徐伯母哀傷的搖搖頭,『我們租了一部直升機,照他的遺願把骨灰灑在高山和海洋上了,他說過——那是他最後的歸宿。

    』 想到這裡,慧楓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這一定是徐伯母的先見之明,她早曉得自己不會糊塗一輩子,總有一天會清醒,離開董漢升回來找凱文。

    對不對? 活着,不讓他們相愛,就是死了,也不讓他們死在一起。

     但她跟他的愛太深了,深得一閉起眼她就看得見他的影像,就算隻剩下她一個人活着,他們的愛就永遠活着。

     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何崩潰又能清醒。

    她要活下去,為兩個人而活。

    她不要讓凱文最後一點痕迹也被命運無情的抹去。

    隻要她活着,他們就一起活着。

     *** 『你看起來好多了!』老醫生替她檢查完時說:『恭喜你,隻要再靜養幾天你就會複原了。

    』 『又要給我打針?』當慧楓看見老醫生自診包中取出針管時,她有些急了,這使得她蒼白的面頰浮起兩道紅暈:『我不要打針!』 『都做了媽媽的人還怕打針?』老醫生笑了,日光越窗而來照在他慈祥多皺的面孔上,有種令人安定、信服的力量。

     媽媽?慧楓心裡一陣抽痛,她——也能算得上是個母親嗎? 老醫生出去後,她漸漸感到眼皮沉重起來。

     他每次給她打的都是什麼針?她不禁開始懷疑,為什麼這次這麼想睡覺? 笃、笃、笃……靜寂中,走廊傳來了奇怪的聲音,但門是關的,什麼也看不見……門無聲地開了,有個黑影站在那裡,靜靜地看着她的睡态。

    然後那個黑影慢慢地、慢慢地向她靠近,靜寂中又響起那笃、笃、笃的聲音。

     黑影站在她床邊,無限哀戚的俯視她時,也許是一種心靈的力量,慧楓突然醒了。

     『凱文?』她迷惑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是她想得太苦引得他來入夢?還是——?眼前似幻似真的情景使她無法辨别。

     『凱文?』她又喚了一聲,那個高大挺拔的人影彎下腰來。

    啊!真的是他!那在夢中出現過千萬遍的臉孔,還有那憂傷的笑容。

     她困難的移動着麻痹的手指,試着想抓住他,可是她失敗了,在她快碰到他時,他一下子就閃開了。

     『是你嗎?凱文!如果真的是你,請你不要折磨我。

    』她的眼淚流了出來,多少的相思,多少的痛苦都跟着流出了眼眶。

    『讓我接觸到你,讓我知道我不是在作夢!』她不斷地懇求着。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把手伸向地。

    她緊緊握住那隻手,把它貼緊在面頰下,彷佛死也不肯放松。

     他仍然沒說話,那哀戚的面容像是參加一個喪禮,而他正好就是喪禮中緊接着要被埋葬的人。

     『不要走!』她終於成功的掙紮着坐了起來,使勁地拖住他的手臂,這下,她是那麼實在地抱住他,由於太用力,她幾乎從床上滾下來,但她也不在乎。

    『凱文,求求你,不要走!』 當他溫柔的抱住她時,她不斷地暖泣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後,一陣又一陣的倦意重重地襲上來。

    『不要!不要!』她拼命抗拒着這份睡意,可是最後她掙紮得精疲力盡的時候,一陣更大的浪卷了上來,把她徹底的卷進了黑暗裡,這回,她真的睡着了。

     而他還抱着她,就像從前一樣…… 當他放開她時,夢中也傳來歎氣的聲音,然後又響起了一陣笃、笃…… *** 慧楓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