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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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早就知道他是祖英彥的孩子,不論是由别人告訴她,還是她自己發現,她都不會好過。

     她從大麻一直修到了海洛因學分,不是沒有原因的。

     但祖英彥卻像一個瞎子般,完全視若無睹。

     ※※※ 第二天晚餐正當我們開動時,祖英彥進來了,坐在男主人的位置上,不僅小小孩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王美娟也很訝異。

     祖英彥對我揚揚眉,好像是在問:怎麼樣? 祖英彥玉樹臨風,小小孩崇拜地看着他,這長餐桌上坐着的兩個男性人類,一個是我兒子,另一個是我兒子的父親。

     我的情緒難以平複,趕緊低頭用餐,等那陣激動過去。

     我不是不想坦白告訴祖英彥,小小孩是我跟他的親生骨肉,但我相信他不會諒解我愚蠢的行為,這冒失的舉動,會太過刺激他。

     小小孩也沒有任何心理的準備,他心裡唯一愛的,當然是方東美,那是他的媽咪。

     我決定過些時候再說。

     方東美的死亡成了懸案,祖英彥不同意解剖,而且選好日子安葬。

     修婉蘭特地從美國回來參加葬禮,為了方便,就住在般若居,這回她沒什麼可避諱的了,一來就找我。

     “為什麼你會牽涉在裡頭?”她關心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跟祖英彥的關系不尋常,你們——”修婉蘭不好意思的頓住了。

     她不是第一個做如此猜測的,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歎氣,多日來的委屈一下于決了堤。

     當她問道:“祖慶齡——是——” “是我的孩子。

    ”我豪不猶豫的承認了。

     婉蘭早有準備,但仍然十分吃驚。

     “真沒想到——”好久好久,她才說:“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到般若居來當家教?” 我點頭。

     “為什麼你不告訴祖英彥?”她問:“他是孩子真正的父親,他有權利知道。

    ” 我怎麼告訴他呢?往昔的愛與恨,這瞬間排山倒海而來。

     “你怎麼到現在還沒學會好好為自己打算?”婉蘭急得都有些生氣了。

     她從手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是她的律師,勸我有空時快快去見他,會見律師固然是請教如何保障自己的利益,免得将來吃虧。

     但到了今天這地步,我還怕吃什麼虧? 當天下午,婉蘭又來找我,告訴我,律師說了,要生父追認孩子的期限是七年,否則便會失去權利。

     婉蘭見我不開口,便又問,若是我不願自己去告訴祖英彥,可不可以由她來講。

     我拒絕了,這件事我做得如此糟糕,再由外人嘴裡傳進祖英彥耳朵,這輩子都别想讓他原諒我。

    更何況我還牽涉到僞造文書。

     “如果你一輩子都不說呢?”婉蘭非常了解我的個性。

     “那麼祖英彥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我凄涼地笑。

     婉蘭歎氣。

     “當年——你也是這樣對我爹地的嗎?”她問。

     提到了修澤明,我不禁低下頭。

     那是意外,修澤明早已跟我約好,畢業後就要娶我,倘若沒有意外,也就不會這麼多事了。

     婉蘭本來就泫然欲泣,這時候再也忍不住的哭了。

     這麼傷心的事,哭的,竟是她,不是我。

    也許她是為修澤明,也許是為自己。

     女人過了卅歲,外表看起來堅強,其實内心特别的脆弱,而且不是那麼容易真為外人傷心的。

     大殓時,婉蘭親自為方東美穿衣,不準葬儀社的人插手。

     我的立場十分尴尬,但我對方東美本人并沒有任何成見,由于方東美沒有别的女性親屬,婉蘭征得我同意後,還是請我幫忙。

     她不喜歡王美娟。

     “鬼鬼祟祟地!”這是她對王美娟的評語。

     其實,她看不起王美娟隻是個管家,不配來碰方東美尊貴的遺體。

     我一直到現在才明白,雖然婉蘭仍跟我記憶中一樣善良、溫柔,但她的優越感、勢利眼卻一直是我不知道的。

     ※※※ 方東美的遺體經過冷凍,今天才開始解凍,皮膚上不斷有水珠滲出,一剛敷上粉就化了,隻好不斷用軟紙拭幹,再重新上妝。

     婉蘭卻做得又仔細又好,将方東美死亡的面孔化得栩栩如生,緊閉着的眼簾像是在睡覺。

     我看了一陣心酸,五年前,為了她,我和自己的孩子生離,現在,她去世了,我的問題卻仍無法解決,一切也無法還原到從前。

     然而,我從未因此去恨過她。

     而一個如她這般美麗,有億萬家财的尊貴淑女,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錢,真的不能使人長生不死,更不能替她申冤。

     兇手是誰呢? 與她有最直接關系的,又能得到最大好處的人。

     不!祖英彥不是這種人,他在婚前明知方東美有服用禁藥的習慣,仍然願意犧牲一生,與她結婚,怎麼可能去謀殺她? 然而——人,是會變的。

     任何人都會改變,包括我、婉蘭,以及我們所認識的每個人……可是,祖英彥會變得這麼厲害嗎? 我咬着唇,咬到滲出血絲,我對他并未失去信心。

     出殡時,律師帶來遺囑,方東美婚前便立下了遺囑,以後,一直沒有更改過。

     這一點,連祖英彥都不知道。

     宣讀時,方氏一族整個劃上句點,方氏的一切都成了曆史。

     出殡的場面備極哀榮,來緻哀的除了一波波團體,還有許多在電視上常見的臉孔,包括部長級以上的貴賓。

     各媒體以極大的篇幅報導這個傳奇公主的一生。

     小小孩披麻戴孝,可愛的面孔一臉肅穆,拈香走在最前面,祖英彥牽起他的手,他仰頭看他父親。

     有記者捕捉到這樣的畫面,登在次日報紙的首頁。

     小小孩受到這樣的矚目是應該的,因為他繼承了方家所有的财産。

     方東美婚前的遺囑中,把所有的财産都留給未來的孩子。

     這是方家的傳統。

     她那時便已知自己不孕,為什麼還要留給孩子? 也許,她認為比留給祖英彥好。

     或者—— 她早已知道我懷孕,那時就想要我的孩子,想出了移花接木之計。

     ※※※ 婉蘭在方東美葬禮的第二天離開台灣,我們在她房中由深夜談到了天明。

     回房時,我見到一個人影立在我的窗口,不禁大感疑惑,我問:“誰?” 那人轉身就走,身形出奇的快,不似人的步伐,而且——輕飄飄地……在蒙蒙亮的晨光中,特别的可怖…… 鬼!我掩住了嘴才不至于叫出聲。

     這個奇怪的,幽靈似的人物并不是我個人的幻覺,般若居裡開始響起竊竊私語…… 然後,開始鬧鬼了。

    有人繪聲繪影的說,半夜有女鬼站在窗口看他,還有人說睡覺時有人在脖子邊向他吹氣。

     有傭人開始辭職了。

     其實般若居自方東美逝世後就人心惶惶,鬧鬼的傳聞隻是更明顯得讓人覺得恐怖,傭人不願意待下去也是應該的。

     可笑的是王美娟以異樣的眼神瞧我,仿佛我是那個裝神弄鬼的罪魁。

     她不僅監聽我的電話,還常監視我的行動,行為明顯到别人都看不過去。

     保母有天跟我說:“大家都覺得王美娟太過分了,應該——最好由你當女主人。

    ” 這天晚天,我簡直無法成眠,方東美的案子未破,下人們這樣亂傳,我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我坐在床上睡不着,有人敲門,是王美娟的助理阿芬。

     “我看你還亮着燈。

    ”阿芬笑嘻嘻地說,她手上有個托盤,盛着一大壺牛奶,還熱騰騰地,倒給我一杯,味道雖然很香,但太甜了,我隻喝了一口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這陣子我老做惡夢,這晚全身冒冷汗的醒過來,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突然間嗅到一股奇怪的氣味,是煙味。

     起火了,我從床上跳下來,這回不是有人在聲東擊西,而是真正失火了。

     我用力敲保母的門,然後沖進小小孩房裡,他睡得很沉,這麼大的聲音都沒弄醒他。

     抱起他就跑,就這麼一眨眼功夫火已經把大門封住了,而且窗戶居然釘死了,我再看看祖慶齡,他并不是睡着,而是昏迷不醒。

     我心中大駭,這是故意的,有人要置小小孩于死地,但,我不能就這麼讓人殺死我的孩子……我放下小孩,打開水籠頭,浸濕了被單把小小孩從頭到尾裹了起來,火愈燒愈烈,我已經來不及再為自己做什麼準備,匆匆拿了一條浴中沾濕了裹住頭。

     屋内的窗簾、沙發、地毯已經一齊跟着燒起來,但我再沒有猶豫的時間,橫下心,拼死命的沖了出去。

     怪獸一樣的火撲了上來,漫天火光中,便是傳說中的地獄,可怖的景象卻不能使我退縮……濃煙嗆得我已經無法分辨了,我隻有一個意念……一個意念…… 醒來時,我的喉嚨猶如火燒,我困難地睜開眼睛,保母的面孔在對不準焦距的視線裡慢慢擴大,滿臉焦急地望着我。

     “孩子呢?”我虛弱地問,聲音幾乎擠不出來,不斷嗆咳着。

     小小孩趕來床邊,依戀的把頭依偎在我懷裡,他知道是我救了他一命。

     他不曉得,他的生命,其實也是我給予的。

     保母說,我去敲她門時,她才發現起火了,大聲喊救命,沒想到祖英彥正巧回來,就在我沖出火場時,沖進來幫我抱住手裡的孩子…… 是——祖英彥。

     保母還說,祖英彥把我們救出來後,自己嗆昏了過去,現正在隔壁病房躺着,還沒醒過來。

     我努力再努力,才坐起身,我要去看祖英彥,不論誰都無法阻擋我。

    我不再恨他,不再——恨他了。

     保母勸不住我,隻好扶着我走到隔壁。

     祖英彥全身插滿管子,臉上還罩着呼吸器,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沒有想到,事隔多年,他仍會冒着生命來救我,我在床邊坐了下來,孩子依偎着我,小身子有些發抖,我知道他害怕,保母要帶走他,他不肯。

     “讓他待在這裡好了。

    ”我聲音沙啞的說。

     團圓!這就是團圓了,我的心一陣忍不住的觸動,牽住了小小孩的手,和祖英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