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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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的人,說出“餓死不餓死”的洩氣話,我心裡難過,也不敢表露出來。

     他的頭輕輕頂着我的胸口,我敞開領口,主動地誘惑他,他吃驚極了,我低下頭,像小鳥般,啄啄他的頰,啄啄他的唇,又啄啄他的鼻子、耳朵,他被啄得發癢,索性狠狠地壓下我,死命的吻着。

     我們一下子就放開來,拼命地去要求對方,承受着對方。

     我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向上蒼祈求着,千萬讓他留在我身邊,讓我們在一起……我心中不斷胡亂地喊着。

     他似乎聽見了我的喊叫,俯下臉來吻我,我們密密地結合在一起,恍若在天堂裡。

     ※※※ 一早,祖英彥騎着腳踏車出去了,今天我們分工合作,他負責采買,我大掃除,正忙得不可開交,一位不速之客光臨了。

     竟是方夫人。

     方夫人一身優雅的鑲滾邊旗袍,珍珠項鍊,薄施脂粉,寬大的太陽眼鏡遮住了那雙已略顯憔悴的眼睛,在這小鎮上,她的華貴雍容更使人驚豔。

     “不請我進來?”她微笑。

     乍一見她,我一陣頭皮發麻。

     她大大方方地進了屋子,浏覽着四周,“這房子——很漂亮,英彥設計的?” 我脫掉打掃用的口罩、帽子,雖然祖英彥說過,他已與方東美解除了婚約,但終究方家也不見得甘心,我必須謹慎些。

     “其實知道你們過得好,我也安心。

    ”方夫人的表情更和藹了,但愈和氣,愈讓人覺得她深不可測。

     我問:“喝點什麼?” 她要了咖啡。

     我點了酒精燈煮咖啡,香氣慢慢飄散。

     不論她費盡心機說些什麼,我都小心應付,因為我不相信她。

    光是這次她在信合社使出的手段,就一定還會千方百計阻撓我們。

     “我想,你一定對我有誤會!”方夫人直視着我,“那不是我的意思,是祖家老夫人的意思。

    ” “我不懂您指的是什麼。

    ” “李小姐這麼聰明的人,會不明白?”方夫人精明的笑,“英彥去信合社上班,祖老夫人——不大贊成。

    ” 有錢有勢有身分的人家,不管手段怎麼樣,講出話來倒一定是特别的含蓄。

     這句“不大贊成”,學問非常之大聽得人心裡再不願意,也隻有甘拜下風,幸好隻是不大贊成,倘若是“很不贊成”,我們恐怕命都沒有了。

     “祖家老太太說——”方夫人一點也沒有冷場,這是她第三次提到了祖家的大家長,我在報上看過老夫人——祖張雯英女士,她和祖老先生都是早期的留學生,在上海一齊創辦事業,到台灣後,祖老先生不幸去世,祖英彥的父親當時隻有十多歲,老夫人一個人撐到獨子念完碩士,但還沒享兩年清福,愛子與媳婦在車禍中雙雙喪生,留下祖英彥,老夫人重出江湖,之後的二十年,全是她老人家獨力支撐,是當今企業的女強人,更是一頁傳奇。

     如果我是她老人家,将心比心,也絕不會對祖家唯一的繼承人在鄉下信合社上班感到滿意。

     “我說過,老太太的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了,可是英彥一天不回去,她就一天不能退休,關于這一點,我相信英彥一定同你說過。

    ”方夫人那雙曾經美麗過,但現在隻殘存着疲态的眼睛銳利地看着我。

     不!祖英彥從未跟我提過他跟家裡還有聯系,我看着方夫人,莫非——她是在挑撥? “沒有嗎?”她笑了笑:“我想,也許英彥怕你擔心,這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心好,太過善良。

    ” 是嗎? “年輕人,見識總是差一點,看法——也看不了太遠。

    ”方夫人又打量了一眼房子。

     她是在罵我眼光短淺哩! “更何況若不是跟我們站在同一水平上的,更難了解我們的處境。

    ”她歎了口氣。

     我不是上等人,更不是方東美,當然不了解豪門貴族的處境,難道祖英彥也不懂嗎?不!據方夫人的意思,是我帶壞了他,而直到現在,我還不識好歹。

     “不論為了什麼,光是盡孝道,英彥也該回去了,在外頭玩得再久,也得收收心,你說是嗎?”方夫人說到這裡,優雅地站起來,“我話就說到這裡,相信你會明白。

    ” 我看着她,這是個不速之客,但我是主人,應該有送客的禮貌,我正要站起來,忽然,一陣暈眩,我胃裡好一陣翻,不由幹嘔了一聲,一定是昨天吃壞了。

     方夫人收起了笑,對我的無禮非常不高興,死死地瞪了我半晌,倒抽口冷氣,這才袅袅婷婷地走出去。

     我繼續坐在那裡,等暈眩過去,然後我繼續打掃,把所有地闆都拖了,桌椅也都抹幹淨,祖英彥還不回來,我索性連窗子都擦了,還是不見他的人影。

     這個大少爺,隻不過是去買點菜,看看他買到哪裡天都黑了……咦!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我心裡更加不安,莫非,真的出事了,我再也騙不了自己。

    換好衣服,背起皮包就走,一口氣跑到了派出所,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警員看見我,立刻說:“你來得正好,黃昏時有個外地人把這部腳踏車送來,指明要交給你。

    ” 腳踏車,我回頭一看,正是祖英彥早上騎出去的,車子好好的,沒有任何損壞,但,祖英彥呢? 正在驚疑不定,崗哨上的電話響了,警員去接聽,隻見他又急得撥給消防隊,當他說出發生火災的地址時,我大吃一驚。

     “海景路,海景巷——路。

    ”不正是—— 一路上我心急如焚,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但當遠遠看見海景路在黑暗中冒上了漫天火光,我的心整個涼了,天! 我們趕到時,消防車已經來了,粗大的水柱噴向漫天大火,不到十分鐘,就把一場火徹底澆熄,剩下嗆鼻的煙氣,和燒得烏黑焦爛的殘駭。

     那些長條形的地闆,漂亮的木頭窗戶,印染了家徽圖案的簾子,祖英彥親手做的家具……全都在火災中化成了灰燼。

     我呆呆站在那裡,完全失盡了力氣。

     就在失去祖英彥的這一天,我也失去了他為我建築的房子。

     我沒有哭,沒有再進那個什麼也不剩下的火場,隻是全身發抖。

     ※※※ 警員把我安置在鎮上唯一的旅舍,現在,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了,初來這小鎮時,我們也是一無所有,住在這旅舍裡。

     可是,我心裡仍然抱着希望,就算是祖英彥被綁架回去,那也非出于自願,他絕不會背叛自己的感情。

     不論如何,我應該等他回來。

     失去房子,并不算什麼,隻要祖英彥能順利回來,我們可以再申請執照,再蓋一棟,就算是為了躲避祖家不能再蓋了,我們還可以到更遠更荒僻的地方去,隻要我們能在一起,又有什麼關系呢? 我打起精神坐起來,擦掉眼淚,把皮包整個倒出來,裡面有我的存折,定存單,銀行保險箱鑰匙,還有所有的證件。

     這些東西如果重新申請,可得忙好一陣子,我收拾好,天一亮,就到廢墟去,隻要他一回家,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我。

     火場的情況可說是慘不忍睹,黑夜裡被焚燒過的一切都現出了本來面目。

     牆壁燒得漆黑,屋頂燒得剩下大梁,紅色的文化瓦落得到處都是,舉目所見沒有一件完好的東西. 我站在門邊,半年前,我回到小鎮,也是用這種眼光望着這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足夠勇氣來重建。

     我的心中掠過了苦澀和傷感,淚水又盈滿了眼睛,祖英彥,你在哪裡,你在做什麼?你遇到了什麼? 花園裡的植物幾乎都被熏死了,我清出一小塊空地,坐在上面,從黎明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了天黑,祖英彥沒有回來,我一直待到月亮都出來了才離去。

     我的生命跟火劫後的建築一樣,充滿了無奈與孤寂。

     第三天,我一早又去了,警察正好帶人來鑒定火場,起火的地點是儲物間,鑒識人員找到了曾盛裝過汽油的空瓶、鬧鐘、電線及其他可疑物。

     “窗子有破壞的痕迹。

    ”警察告訴我,這場火災,并不是電線走火,很可能是人為。

     我心裡一陣驚然,放火是警告?還是存心置我于死地。

     我的腸胃——一定是發生問題了。

    又是一陣的絞嘔,但我忍着。

     一毛二問:“你的臉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我勉強地笑一笑。

     “有空的話,去黃内科看一看。

    ”警員發動車子,低下頭,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才說:“其實,其實你——可以——不必等下去了。

    ” “為什麼?”我聽出他話中有活,難道他曉得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 “我沒有什麼别的意思。

    ”警員滿頭大汗的走了,留下我滿腹疑團。

     我又在廢墟裡待了一陣子,身體的不舒服就像疑團般愈脹愈大,隻好騎上腳踏車,到警員所推薦的黃内科挂号。

     黃内科的老醫生是警員的表叔,仔細地問了許多問題後,開了藥給我,同時囑咐,如果兩天後沒有好轉,最好去看看婦科。

     這又跟婦科有什麼關系? 回廢墟前,我去7—11買了報紙和面包,把車停在院子裡,在白闆上留了話。

    來到我們常去的沙灘上,也許,坐在這裡我的心情會好一點,打開報紙,一幀大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祖英彥。

     失蹤了三天,我一直以為還會回來的祖英彥。

     他不會回來了。

     照片上,他跟方東美在一起,他沒有笑容,更顯得方東美豔麗如花。

     之子于歸,宜室宜家。

     報上對美麗的新娘推崇備至,她是茱麗亞的畢業生,德、容、紅兼備。

     這一對壁人聯袂出席方氏與永昌的合作計劃記者會,受到了相當的注目。

    準新娘也透露出婚訊就在下個月,她以嬌羞的口吻道:“……他很好,一直照顧着我,我以後也會跟着他好好孝敬祖母……” 也許是為了平衡報導,記者以暗示的口吻,輕描淡寫地說,十大企業之一的永昌會選擇與方氏合作,甚至聯姻,有其根本上的原因,記者還暗示,永昌之所以會出問題,跟祖家内部人謀不臧有關聯,從今以後,祖英彥将緻力于整頓工作,意思就是說——有人要倒媚了。

     一陣強風吹來,把報紙吹走了。

     我沒有去拾,隻是呆呆地看見報紙随着風在沙灘上狂飛,最後飛到了海水裡,載浮載沉,一個大浪打來,回到了沙灘,卻又在退潮卷進了海水裡。

     我一動也不動,隻是呆呆地看着。

     好半天,我才用力地把我所能撿拾到的,包括石頭、貝殼。

    酒瓶蓋、枯樹枝……任何東西,全都用力地往海裡扔。

     大聲詛咒着,祖英彥,你這個混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