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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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漓。

     練完劍,他就來到屋後藥缸前站下。

    那藥缸更像一個木質的浴桶,有一人多高。

    桶中半桶水,半桶藥,桶下是日夜不熄的炭火,把那藥慢慢煎熬着。

     此時雲舒懷來到桶前,将沉雷劍插在地上,轉身寬下外衣。

     卻見他内裡并沒穿中衣,隻貼身打了層雪白的繃帶。

    那繃帶白得不正常,解下時更簌簌落下片片闆結的灰粉。

    待到雲舒懷把繃帶一圈圈解下,便可看到他繃帶下的肌膚幹枯起皺,灰撲撲的全無半點兒水色。

    細細分辨,那白灰竟是用于吸收水汽的石灰粉。

     繃帶繼續繞下,露出雲舒懷更多肌膚。

    隻見他肩頭腋下、前心後背、兩臂兩腿上,觸目驚心地散布着塊塊花斑。

    這些斑點有些色作粉紅,有些卻枯黃如落葉,更有些是黑裡透紅。

    斑點有大有小,小的如指甲蓋,大的卻如拳頭一般。

    其中又以黑紅色的斑點最大,一塊塊鋪在他原本平坦的肌膚上,微微隆起,邊緣模糊難辨,中間鼓起,有的尖上給磨破了,便綻開了裂口,吐出些紅嫩的肉、黃亮的水。

    瞧來水靈靈的,倒有些像是一張張嬰孩可愛的小嘴。

     雲舒懷借着月色打量自己的身體,臉色青冷得渾不似活人。

    他将繃帶團一團,塞在火中燒了,就近在火邊拿起一柄匕首,趁着火光大亮的當兒,狠狠地在臂上挖起來。

     他挖的全是那些黑紅的斑塊,下手又快又準,一刀刺入,一旋就剜下杯口大的一塊血肉。

    左臂剜完換右臂,眨眼又到了雙腿。

    一時之間,雲舒懷一個身子血肉模糊,赤紅黏稠的血在灰白幹燥的肌膚上滑過,月下瞧來猙獰詭異,倒像是埋入地底許久的腐屍,剛從墳中掙紮爬出一般。

    但他卻不覺得疼。

    便是如此,才令雲舒懷越恨越怕。

     三年前他追殺惡盜花馬,深入南方瘴疠之地,回來時竟就染上了這病!初時隻覺得患處又疼又癢,後來便麻木無知,一個好好的身子常常動彈不得。

    前些日子去殺劉七,便是因為中途突然犯病,才幾乎給他逃了。

     雲舒懷割完四肢的爛肉,雖不疼痛,但流血甚多,不由也有些虛弱,那胸前腹上還有黑斑,他卻再挺不住了,當下用力彎曲手臂,喃喃道:不能死啊,不能死!說着轉身縱入藥缸。

    藥水滲入傷口,原本麻木無覺的地方突然就鑽心大痛,直疼得他幾欲昏厥! 原來這三年以來,昔日風流倜傥的白雲公子、叱咤風雲的赤手遊俠,過的便都是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用沾滿石灰的繃帶吸走可能傳染毒物的汗水,用利刃強行切除病重的患處,用上百種草藥熬成的湯水沐浴雲舒懷就這樣掙紮着活到現在,并在這三年中除掉惡人四十七名,範圍遍布方圓千裡,而他殺的每一人,都是惡貫滿盈、罪有應得。

     這一泡雲舒懷足泡了半個時辰,方才爬出藥桶,換上衣裳。

    沉雷劍還插在一旁的地上,他過去拾起。

     便在此時,一人道:你現在就用它來練劍?雲舒懷身子一滞,旋即松弛下來,道:是。

     那人笑道:什麼時候赤手白雲也變成一身蠻力的莽夫了? 雲舒懷慢慢轉身,道:我若不用它練出力氣,恐怕身子早就僵如朽木了。

    麻風病可是說着玩兒的麼?說着,他竟微笑起來。

     這雲舒懷所患的竟是麻風病!這病在世上流毒甚久,春秋戰國時各國就多有規定,麻風病人不得為王侯,且視其為不逮人倫之屬。

    幾千年來,麻風病從未停止作惡,而對它的防治卻少有進步。

    隻因這病極難醫愈,又會迅速傳染,更兼惡毒可怕。

    患病後期,患者每每骨節脫落,腳跛手勾,鼻陷眼瞎,讓人望而生畏。

    因此民間便有人傳說,此病是病人前世作惡,命裡帶來的;也有人認為是有鬼怪在暗中作祟,總之,麻風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得病之人也都是報應活該。

    由此對于麻風病人,一般百姓不僅談之色變,更全無半點兒同情。

    秦朝時律法規定,麻風病人得集中處死,後世官府曾辟有曆所,專門隔離患者,但是在大多數時候,将麻風鬼燒死深埋,才是民間最常見的做法。

     那不速之客也笑了,月下瞧來,這人年紀四十開外,相貌頗為儒雅,蓄着長髯,身穿一件葛袍。

    他與雲舒懷一照面,上下打量半晌,方苦笑道:舒懷,你的病越來越重了。

     雲舒懷攤開雙手,雙眼望向掌心,用力握拳,慘笑道:從得上的時候我就料到了,既然好不了,當然就隻能越來越惡化。

    不過,當初你說我三年之内就會全身癱瘓,這卻錯了呢,我到現在都還能殺人。

     原來來人正是江湖人稱醫聖人的單方。

    這人醫術高明,仁心仁術名動江湖,與雲舒懷本是忘年之交。

    三年前雲舒懷染病,四方求醫時第一個找的,便是他。

    可是即使聖手如他,卻也拿這麻風沒辦法,隻能開了些緩解雲舒懷痛楚的藥,這藥能治好一般瘡傷,對于麻風來說,卻僅是聊勝于無而已。

    在那之後,兩人便沒有再見。

     三年之後的重逢,兩人俱有一番感慨,卻始終相隔二十步對話。

    麻風惡疾,便是神醫也要忌憚三分。

     單方眼望骨瘦如柴、狼狽不堪的雲舒懷,心中悲痛:舒懷,别再殺人了。

     雲舒懷咧嘴笑道:為什麼?這點兒小病小痛還壓不住我。

    大丈夫處世,自當頂天立地。

    我不能因為染上了這勞什子,就窩在山裡碌碌終生。

    當初學這一身功夫,為的就是除暴安良,如今功夫既成,若要我不殺惡人,除非天下再無該殺之人。

     單方嘴唇翕動,連張了幾次口,終于說了出來:可是你這病若四處亂跑,傳染給别人那可如何是好? 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