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再膺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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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剛才不是這樣說過了嗎?” 葛品揚默然了,龍門棋士冷冷又接道:“半年時間說短不短,所以你無須操之過急,一切憑智取,不擇手段。

    須知此人武功雖與老夫等人僅在伯仲之間,然一身毒功卻無出其右,談笑之間都能施毒制人死命,你行藏暴露之時,即你喪生之時!” 說到此處,手一揮,接道:“原船過去,馬上走!” 葛品揚不敢再說什麼,返身上船,仍由那名丐幫弟子送來這邊岸上。

     葛品揚于是又自九江搭上另一條開往儀征、江都方面的客船,在船上,他反複回味着幾句話:“期限是半年,超出一天,就别來見老夫,同時也就别再回天龍堡去了……醫聖毒王,醫聖毒王……隻要能得手,不擇手段……”他想着,蓦然駭忖道:去風雨茅廬緻祭的明明是師父,我一再以此相詢,龍門老前輩都是避而不答,難道他與師父已碰過面,而師父正受了嚴重内傷,非那座玉佛無救不成? 二十四橋千步柳, 春風十裡卷珠簾…… 江都,即今之揚州。

    揚州之形勝,前人有“四六”頌之曰: “禹别九州,斯為奧壤;唐分十道,是曰大邦。

    ” “俯江循之壯闊,瞰京口之穹崇;揮毫萬字,一飲千鐘!” 當年,詩聖杜甫為了要來這個“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曾替自己制造了一個非常動人的借口:“為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下揚州!” 杜甫的詩,十之八九都為憂國憂時而發,令人讀之極為感動,然而,這裡他說去揚州是為了“關心”淮南一帶的“米價”,多少有點值得存疑了。

     不過,這還好,白樂天就傷情感了: 大業年中炀天子,種柳成行夾流水。

     東自黃河西至淮,綠影一千三百裡。

     南幸江都恣佚遊,應将此柳系龍舟。

     龍舟未過彭城閣,義旗已入長安宮。

     土墳三尺何處是,吳公台下多悲風。

     二百年來汴河路,沙草和煙朝複暮。

     後王何以鑒前王,請看隋堤忘國樹…… 這首《江都行》,當年題于揚州西城的摘星樓。

     摘星樓原為隋炀遊幸江都建以納嫔妃者,如今,“摘星”一名雖存樓,卻早已改成一座酒樓了。

     葛品揚登樓憑窗眺望,偶爾恩及這首《江都行》,不禁為之感慨萬千。

     這與年前在關外,雖同樣登臨一座酒樓,可是,無論景物與心情都不一樣了。

     那是風雪的嚴冬,現為花木向榮的初夏,那時是人影雙雙;現在則是人孤影隻;那時僅有自憐,如今身肩武林命運重擔,欲遁世已無可能。

     店夥走過來,葛品揚一狠心,揮手吩咐道:“不必問了,酒菜搬好的來就是了!” 不一會,酒菜端上,葛品揚悶悶地喝着,不時自窗口向北望去,心中煩悶地不住盤算: 醫聖毒工不但用毒為武林中空前一絕,就憑本身武功,也不在我之下,而那座玉彌勒既系無價之寶,收藏隐秘,自不待言。

    半年之期雖說不短,我現在連接近這名老毒魔的機會都沒有,又從何下手呢? 這時約莫午初光景,随着時間的過去,樓上酒客也漸漸增多,呼酒叫菜,以及高談闊論的嘈雜聲,聽了益發令人心煩,正所謂以酒澆愁愁更愁。

    葛品揚本來就不善酒,半壺廣陵春下肚,陶陶然,已然微醉。

     這時,忽聽鄰座一人大聲問道:“那個賣鏡子的,今天會不會再出現,蔡老夫子?” “很難說。

    ” 那人接着又問道:“蔡老夫子見多識廣,依夫子之見,那人一面鏡子索價紋銀五百兩,是他有瘋疾呢,抑或他那面鏡子真有什麼神奇之處?” “白樂天有首詩你聽說過沒有?” “什麼詩?” “太宗常以人為鏡,鑒古鑒今不鑒容;乃知天子别有鏡,不是揚州百煉銅!” “揚州百煉銅?” “是的,在唐代,我們揚州人常于五月五日端午在江山對日鑄鏡,謂取日之華,照之可使人青春不老。

    這面鏡子,據那人說,便是唐代之寶鏡。

    ” “真有這回事嗎?” “老朽沒有五百兩紋銀,不敢妄斷。

    ” 這句話說得滿樓俱為之哈哈大笑起來。

     所謂照妖鏡、攝魂鏡,不過是說部中的神話,一面銅鏡質地再好,也不過是面銅鏡而已,如說一面銅鏡要賣五百兩紋銀,當然是笑話了。

     葛品揚于恍惚中為這陣突發的笑聲所驚,扭頭四望,一衆酒客們卻已改換話題,去談其他方面了。

    他隐隐約約地,隻聽清什麼鏡子、五百兩紋銀等斷句,這時不禁感到迷惑不已,暗想這些人剛才在笑什麼?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人叫道:“來了,來了,又來啦!” 全樓酒窖,立即湧向窗外探首下望。

     葛品揚随着将頭伸出窗外,但見下面小河蜿蜒,兩岸垂柳搖曳,景色極為幽雅。

    這時,柳堤上,由西邊緩緩踱來一名三旬左右的落拓書生,身穿一襲舊青衣,衣着雖然寒酸,眉宇間卻頗有一股俊逸的書卷氣。

     青衫書生緩緩踱至摘星樓下,在小石橋橋頭盤膝端坐下來。

     身後跟着的大群閑上立即一湧而上,将青衣書生圍了個水洩不通。

    這座石橋,為西門與北門通向城中的要道,這一阻塞,圍看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但摘星樓上的酒客卻不受影響,始終能夠看得清清楚楚。

     青衫書生于坐定後,左袖微提,右手探入,從袖中取出一隻扁圓形青布小袋,平放在膝頭上,開始閉目養起神來。

     青布袋中所裝,大概便是那面索價五百兩紋銀的寶鏡了。

     圍看的閑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議,但卻沒人上前向書生索鏡觀看。

    葛品揚看了片刻,覺得也沒有多大意思,于是便轉過臉來,準備繼續喝酒。

     酒杯尚未端起,忽聽有人低喊道:“喂,快瞧,老周,那頂神秘的小花轎又入城啦。

    ” “哦!在哪裡?” “已快到橋頭了。

    ” “真怪,不多幾天,這頂小花轎就出現一次,卻始終不曾在人見到過轎中人面目。

    老張,你說這娘兒是不是那一路貨色?” “弄不清楚,我已經打聽很久了。

    ” “就沒有人釘梢,看她究竟來自什麼地方嗎?” “當然有人釘過了。

    ” “結果如何呢?” “結果知難而退。

    ” “怎麼回事呢?” “那幾個轎夫太兇了,一個個全似練過把式,不管誰釘上,不出十步就給發覺。

    聽說那些家夥隻要向你瞪瞪眼,也就夠你魂飛魄散的了。

    ” 姓周的突然低低打斷話頭,叫道:“快看,大概有好戲可瞧了!” 這一叫,談話之聲立止,四周也忽然特别安靜了下來,葛品揚感覺有異,便又扭頭向下面橋下望去。

     這時,閑人們紛紛旁退,一頂花呢鳳角小軟轎,在兩名家丁模樣的人物開道下,正由另外兩名家丁模樣的中年壯漢向橋上擡來。

     行家看行家,一眼分明,葛品揚略加打量,便知這四名家丁模樣的人物均非俗手;但是,盡管閑人退讓,那位青衫書生卻一點不知天高地厚,依然端坐原地,閉目不動。

    葛品揚不禁為那青衫書生暗暗擔心。

     可是,奇怪的是,轎至青衫書生面前,竟自動停了下來。

     閑人們遂又試着慢慢聚攏,青衫書生始終不動一下。

    這時,小花轎中突然傳出一陣嬌滴滴的女子聲音道:“這就是傳說的那個人麼?那面鏡子拿來給奴家看看。

    ” 語音婉轉如莺啼燕呢,但卻不是揚州本地口音,話說完,四名壯漢中已有一名俯下身子,準備去拿那隻青布小袋。

     青衫書生突以衣袖一遮,搖頭拒絕道:“不行,按規矩行事,亮過銀子再看貨,不然你也看,他也看,就算寶鏡看不壞,本人煩也就給煩死了。

    ” 那名壯漢眼一翻,兇光畢露,哼道:“朋友說話最好睜開眼睛!” 青衣書生未及答話,轎中傳出嬌音道:“不,趙老大,就依了他吧。

    ” 那名被喊作趙老大的壯漢怔了怔,忙垂手應了聲。

    “是的,夫人!”然後自懷中取出一隻小拜盒,連盒往青衫書生面前一放,冷笑着,脾睨不語。

     青衫書生打開拜盒看了看,連連點頭,甚表滿意,接着放下拜盒,雙手捧起那隻青布小袋送往轎邊道:“寶鏡在此,夫人請過目。

    ” 那名趙老大伸手代接,青衫書生手一縮道:“寶鏡僅可由買主查看,本人幾天前就聲明過了。

    ” 轎中人嬌滴滴道:“好,交給奴吧!” 那名趙老大有火不便發作。

    怒目退去一邊,接着,一隻潤如春蔥、白如凝脂的纖纖玉手,自轎簾中伸了出來。

     看到這隻手,每個人都止不住心頭一蕩,目光發直。

     青衫書生眼光所至,也為之微微一楞,忽将鏡袋交去自己左手,右手一翻,竟将轎内伸出的那隻玉手緊緊握住,旁若無人地啧啧贊歎道:“呵呵,又白又嫩,好美的一隻小手兒呵,唉唉,要是能睹芳容一面,區區五百兩銀子又算什麼……” 真個是色不迷人人自迷,青衫書生這種失常舉動使每個人都看呆了,一時間,四下裡竟靜得一點聲息也聽不到了。

     那隻玉手掙紮了一下,驚呼道:“趙,趙老大!” 叫的雖然隻是趙老大一個人,但四名家丁于二聲驚“啊”之下,已自不分先後地同時向青衫書生揚掌劈去。

     閑人們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驚呼。

     葛品揚輕輕一歎,僅搖了一下頭,并不動心,這種人雖說死得冤枉,但是,一點也不能引起人的同情。

     然而,怪事卻出現了。

     就在這驚心動魄的一刹那,但見青衫書生一聲“唉喲喲”,雙肩微晃,平地向轎邊挪近尺許,竟以毫厘之差一下閃過四人的合擊。

     葛品揚雙目一亮,充滿訝異,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看走了眼! 四周閑人紛紛後退,這時葛品揚注目之下,又是一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四名家丁正待攻出第二招之際,轎簾一揚,另一隻玉手已然閃電般伸出,食中兩指緊并,疾點青衣書生兩眉之間眉沖大穴,雖有轎簾遮住,然其認穴之準,竟然不減明眼人分毫! 原來轎中佳人也是一位大行家! 葛品揚從轎中人出手招式上估量,此女功力與成就,當不在五鳳幫五鳳之下,武林中哪還有這等武功的年輕女子呢? 四名家丁見女主人已經自行出手,知道幫忙無益,便都蓄勢而止。

     青衫書生顯非弱者,容得另一隻玉手點出,左手鏡袋一松,斜腕一抄,竟又以一招神妙手法将玉手握住,哈哈一笑道:“廣陵城中饒花光,廣陵城外花為牆,高樓重重宿雲雨,野水滟滟飛鴛鴦嬌人兒,下轎吧!” 大笑聲中,雙腕加勁,眼看轎中人即将被他拖出轎外,就在這時,石橋通向城中的一端,突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厲喝道:“狂賊放手!” 青衫書生循聲回頭,一點紅星,已正對面門疾射而至。

     青衫書生一見之下,似頗感意外地口一張,閃避不及,紅星直射入口,接着,便見青衫書生臉色微變,雙手一陣抖顫,突然松手向後倒去。

     轎中人玉手一縮,金蓮同時飛出,青衫書生立被踢滾橋下,身橫水邊,半邊臉浸在河水中,一動不動,竟告氣絕。

     “啊啊,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一陣驚呼,閑人刹時奔散得一個不剩,摘星樓上酒客也都變顔變色地紛紛歸座,似乎誰也不願被牽連到一件人命案子中。

     葛品揚當然不在乎這些;相反地,他對橋上更加注意起來。

    以一點紅星取青衫書生之命的,是個長方臉,雙目如電,臉上不帶一絲表情的灰髯老人,此刻,灰髯老人正自橋中央向小轎走去。

     四名家丁一緻低目垂手,似對灰髯老人既敬且畏。

     灰髯老人走至轎旁,毫不為意地朝橋下青衫書生屍體望了一眼,然後俯身拾起那隻鏡袋,打開看了看,一抖腕,将鏡袋扔得不知去向。

     轎中人這時嬌聲問道:“你剛才用的是一顆五毒丹?” 灰髯老人點點頭,沒有表情,也沒有開口,葛品揚心頭一動,訝忖道:五毒丹?難道此老即醫聖毒王不成? 轎中人嬌聲又說道:“此人身手不凡,在武林中定非無名之輩,怎不下去瞧個清楚,查查他究竟是什麼來路呢?” 灰髯老人低低嘿了一聲道:“有什麼好瞧的?他發難,不過是乘你不備,連一顆毒丹都躲不了,縱有名,諒也有限!” “屍首要不要叫趙老大他們處理一下?” “不必了,三個時辰之後,不過剩下血水一灘,衙裡捕快見了,自不難知道系老夫所為,誰還敢拿老夫怎麼樣?” 灰髯老人說着,袍袖一揮。

    兩名家丁立将花轎擡起,循來路出城而去。

     直到花轎與灰髯老人全部消失不見,四周閑人這才又嘗試着往橋邊攏來。

    葛品揚正待下樓看看青衫書生究為何許人以及中毒後屍體如何化血之際,閑人們忽聽樓下發出一陣驚叫,急急轉頭看去,怪事又發生了。

     原來那名青衫書生竟是佯死! 這時,但見他緩緩欠身站起,笑容滿面,俯臉一張口,向掌中謹慎地吐出一顆紅色藥丸,藥丸外面包着一層透明皮膜,吐在掌中,看着,搖頭一笑,一面小心地将藥丸收入一隻錦盒中,一面喃喃說:“得來不易,嘿嘿,得來不易,皮膜要給震破,沾上一點唾液,我姓柳的可就要重投娘胎了。

    ” 說罷,眼膘衆閑人,微微一笑,返身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