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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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加上在他耳朵上的用力一旋,他迅速睜眼,搗着發痛的耳朵。

     不再是沙漠,頭頂是熟悉的天花闆,四周是淩亂的被褥,遠一點的桌面上有打開的酒壇,床邊站着一個怒目而視的老太婆,果真是黃粱一夢。

     “醒了吧?你是怎麼回事?”他奶奶氣急敗壞指着他,“我剛剛去找了明惠,她把你幹的那些糊塗事全都說了。

    你真是瘋了,竟然喜歡上你的老師,還把那男人打了一頓!你也不想想,萬一他告了你,我怎麼請得起律師!” “沒有?”他奶奶火大地拍了一下桌面,“有人見你在阿旺的店前面和她共吃一碗面,還說沒有?” “真的沒有啦,那是誤會。

    ”他氣息慨慨地辯白。

     “不是我愛唠叨,人千萬不能走錯一步,有些人就是不能去喜歡,你看看我就是——”老人赫然住嘴,動了動眼珠子,黯然地挨着床坐下,想起了什麼,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不以為然地打了個呵欠,其實已無力在乎,那場真假難辨的夢境掏空了他的力氣,他虛弱地倒頭躺平,想徹底再睡一場,他随意打發奶奶,“奶奶,我保證沒事,明天就會去上學了,你放心,我不會像我老子一樣的。

    ” “你老子當年也是這麼說的,安家男人沒一個像樣——”他奶奶激動的比手劃腳之際,突然眼尖,發現了安曦床鋪上有不對勁的地方,更加破口大罵,“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别老是帶着一身髒上床,瞧這新換上的床單,怎麼全是沙子?你到底是去哪裡鬼混啦?知不知道我一個老人家清理這個家有多辛苦,尤其你這窩豬圈——” 沙子?他霍然地彈跳起,兩手摸索着床鋪,觸手果真是如假包換的沙粒,散布在床位一帶,連同趾縫、腔骨,都找得到細沙的蹤迹。

    他趴伏着,兜攏雙手努力掬起一撮薄沙,埋首審視,直到眼見看得發酸了,擡起頭,看着他奶奶,他奶奶立即被他熱淚盈眶的模樣吓了一大跳,怒火滅了一半,“你又那根筋不對啦?又不是第一次讨罵,這麼激動做什麼?把床單收一收我來洗……” 不等他奶奶動手,他自動把床單卷成一佗,抱在胸前,“我洗我洗,你去忙你的吧!” 他沖到樓下,在他奶奶保存的瓶瓶罐罐裡找到了隻巴掌大的玻璃瓶子,把收集來的沙粒全數倒進去,密封好,噙着神秘的笑朝瓶子仔細端詳。

     這個貌不驚人的瓶子密封的不隻是一個秘密,還有他今生說不出口的,最初的愛戀。

     程如蘭在學期結束前無預警的離開學校,辭職理由是修養未見大好的玉體,新的班導由更年輕的代課老師暫代,為了嶄露頭角,有所表現,新班導實施鐵腕作風,嚴格訂定各項班規,将班上整頓了一番。

     衆人叫苦連天之餘,安曦更為沉默了,憤世嫉俗的表情消失,變得事不關己的淡漠,也不再遲到溜課,功課雖未有驚人的突飛猛進,但維持中平水平。

     他再次造訪宋家,向宋母要回那個生了鐵鏽的喜餅盒子,将有沈緯良的部分裁剪掉,把填裝沙子的玻璃瓶一塊放進去收藏。

    第一個月,他天天将她的照片一一細審,百看不厭;第二個月,大約兩、三天回味一次;第三個月,偶爾拿出來瞄一眼,不久之後,他将盒子埋進衣櫃底層,不再取出。

    不再看那張臉,因為每個細節都銘記在腦海裡,永志不忘。

     他選擇了北部的大學,遠離待了十多年的老家。

    他考上了并非最頂尖,但還算不錯的公裡大學,對他奶奶,還有另一個女人有了交待。

    他邁向了普通人,或者說是大部分人都會走的道路,不特立獨行,也不特别愛湊熱鬧。

    他某種安靜的眼神特别收到一些女生的青睐,他不拒絕女生的要約,卻又不是很積極和她們來往。

     “搞不懂安曦在想什麼!”這是她們的共通評語。

    但是他又是這麼正常,聽到男同學講黃色笑話也會笑得前仰後合,話不算多,對事情的看法頗有見地,卻不幹涉别人的任何決定,所以人緣相對地好。

     上大學後,他再度長高了三公分,骨骼壯實了些,但身材是永遠的瘦削。

    兼了幾份差,能随心所欲地吃了,卻不再有濃厚的吃的興緻。

     偶爾他會主動追求女生,那些女生多半長得圓眼圓臉,長發垂肩,體态健康,如果多副酒渦,交往的時間會更長,但他是戀情壽命幾乎都短暫,最長不超過一年。

     “安曦很好,但是我實在不了解他。

    ”和他交往過的女生都這麼說。

    他說出來的個人簡曆太簡單,但是他沉思的眼神一點都不簡單,她們不能容忍捉摸不定的男生。

     時日一久,安曦回首過往,越發覺得十八歲那年做了一場分不清真假的夢,慢慢在記憶裡褪色,褪了色的回憶實在很難讓人無謂的憑吊,更何況他的回憶無人能訴說。

     他積極的過新生活、找工作,做個一般長輩會贊許的上進年輕人。

    他看起來過得很好,不愁吃穿,工作時間十分長,所以獲得的機會比别人多,社交很少,因此不沾是非,親族人丁單薄,沒有特别的家庭煩惱,除了他奶奶的喪禮讓他奔波了一個月,他很少為别人傷神。

     不傷神大抵是因為不特别在乎,他不特别在乎能獲得多少衆人欣羨的東西。

     “那麼你到底在乎什麼?”有一次,酒後耳熱之餘,一位交好的男同事問他。

     到底在乎什麼?他徹底迷惑了。

    他沒能回答這個問題,就像沒人能回答他,十八歲時夢裡的機遇是真是假,他此時隻有一種切實的感受--人生為何如此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