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怕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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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一聲,“賣油尚書”、“豆腐承禦”、“白薯丞相”、“屠魚司馬”面色肅然,撣衣正冠,怦然跪倒齊聲道:“莊主金安,屬下參見!” 封龍飙道:“你四人可認識此物?” 四人道:“莊主金龍令牌,見牌如見人。

    ” 封龍飙俊目閃動,珠淚如雨,撲身跪倒:“爹!爹啊!”不孝之子龍飙回來了……” 一字一頓,泣血驚魂,直震得大廳塵土亂飛。

     “什麼?什麼?你說你是故莊莊主之子,此言何來?”四人急急問道。

     良久,封龍飙才止住悲聲,向四人拜将下去。

     四人也慌忙倒地回拜。

     封龍飙嗚咽着說道:“四位叔叔、姑姑,小侄龍飙回家來了!” 封龍山莊,陰森恐怖。

     這裡并不陰森,也不恐怖。

     這裡也是封龍山莊,隻不過是山莊地下。

     封龍山莊中央那座畫樓,沿九九八十一級台階而上,向畫樓中那把巨椅上的龍睛—點。

     便是這間大廳的人口。

     廳闊九丈,上好花崗岩砌牆,地下鋪着一張張由水獺縫制而成的地毯。

    琉璃盞,水晶罩,一隻隻胳膊般粗細的龍鳳蠟燭。

     葡萄酒,夜光杯。

     絕無琵琶席上催。

     “賣油尚書”、“豆腐承禦”、“白薯丞相”、“屠魚司馬”已經聽不清少莊主在說什麼了。

    在聽完少莊主那段“懸崖出世”、“金虎哺孔”、“聖母授藝”、“負仇出山”的叙述後,他們便情不自禁的醉倒了。

     醉酡的老臉上,依然有淚。

     本來,他們空守山莊,隻是報老莊主知遇之恩,不再夢想這座山莊還有重振之日。

    殘景殘情了殘生,心誠則靈了。

     現在,平地撿回來這麼—位英風蓋世的少莊主,不,不是平地,而是山崖,是天下武林聞名喪膽的三十三天杏花谷撿回來這麼一位少莊主,怎能不醉呢? 封少莊主呢? 他當然沒醉。

     麻衣,麻冠。

     素桌、白蠟。

     他要盡人子之道。

     每個人都喜歡家與安甯,天倫歡樂。

     從來沒有家的人更是如此。

     封龍飙此刻正坐在家裡。

     如果說這也是家的話。

    恐怕再也找不出比這個家更凄慘的家了。

     一切都沒有改變。

     至少每座房,每件家具,每隻古董,每塊金銀都沒有變,還是十八年前的樣子,時空仿佛凝止了。

     凝止了的時空是寂寞的。

     時空不會凝止,除非法術。

     封龍山莊精通劍術,連奴仆茶婆亦不例外,卻無一人精通法術,哪怕最粗劣的法術。

     時空的凝止,是因為故老莊主的一句話。

     這句話不是法術,卻比法術還靈驗。

     十八年前的那個黃昏,老莊主把他的四大護衛——“賣油尚書”、“豆腐承禦”、“白薯丞相’、“屠魚司馬”叫到太和樓,也就是中央那座畫樓,面容嚴肅,神态安然,然而語聲嚴厲的命他們跪倒于莊主令牌前。

    立下一個毒誓: “自鎖暗室,萬變不動,十個時辰内絕不擅出,出來後,絕不挪動山莊的一草一木一發一骨……”山莊草木頗盛,花匠役工各司其職,敗花落地便掃,枯草稍亂即除,絕無多餘之殘絮,不動草木,那是自然。

    發、骨何來?發、骨長在主仆們的身上,梳發如簪花,裹骨有凝脂,此言豈非多餘? 十個時辰後,四大護衛解除毒誓禁制,整裝束對,出得暗室以盡護衛之職,他們不再為老莊主的話疑慮了。

    亂發系于斜草。

     白骨生于殘肉。

     朔風吹散錦繡衣,山莊踏碎主仆骨,老莊主倚于卧室睡榻。

     身中七十二劍,已然長逝。

     “賣油尚書”望着“豆腐承禦”、“白薯丞相”盯住“屠魚司馬”,寒淚橫滾。

     不動一草一木一發一骨,是他們在老莊主面前立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後一個毒誓。

    封龍四衛,戲谑江湖,一諾千金,人所共知。

    他們當然不能破例,也不敢破例。

     封龍四衛不能動,别人能動嗎? 老莊主沒有說過。

     隻說過不能動。

     不能動就是不能動! 想動的人,都已經得到了妥善的處理。

     人不能動,不是人的東西卻都在動。

    放肆地改動着這是它們認為應該改動的一切。

     蛆蟲啃去了主仆們的血肉,包括老莊主那保養的很好的血肉。

    狸狐鑿穴,莺雀築巢,粉蝶采蕊,蟻蝼齧草,封龍山莊的威赫奈何不得。

     此刻,便有一雙蝴蝶,一雙黑得不能再黑的蝴蝶來,栖落于封少莊主那松挽的發髻上。

     封龍飙已是悲入骨髓,人半癡迷,自然不會與蝴蝶—般見識。

     黑蝴蝶倒也識趣,仿佛要分擔少莊主的悲傷一般,繞着他飛舞起來。

     雙蝶小徘徊。

     翩翩粉香來。

     一種膩香,鑽人少莊主的鼻孔,不濃不淡,不撤徐。

    少莊主心神—頓。

    “咦!”香氣充鼻,似曾相識。

    當日谷中少女的身上,不就有這麼一種香氣嗎?” 少莊主若有所思。

     黑蝴蝶穿窗而去。

     封龍飙封少莊主竟然足尖一點,騰身而起,施展開“三十三天天沖步”随蝴蝶去了。

     崇山峻嶺在他的腳下向後飛去,少莊主果真功力深厚,逢林縱騰,遇水飛渡,流星般地向前撲去。

    片片短草,茸茸如毯;金黃色的花兒開了個千嬌百媚。

    山丘上孤零零一棵松樹,半邊已遭雷火擊焦,半邊卻郁郁蔥蔥,斜伸的枝幹,遮掩着—個氣息奄奄的老婦。

     老婦見他奔來,黃濁的眼睛裡閃出一點光亮,顫巍巍坐了起來,全身修飾整潔,衣着考究,不太難看的臉上帶着柔媚的笑容。

     無論誰都看得出,她年輕時一定很漂亮,是那種讓所有男人喜歡的女子。

     如果不是她老了,看上去又像幾天粒米未進,餓得面黃饑瘦,現在也一定讨男人喜歡。

     可是她已經餓壞了,封龍飙好像已經聽見她的肚子“咕辘辘”地在叫。

     沒有人忍心讓一個看來很讨人喜歡的婦人挨餓。

    封龍飙更不忍心。

     他是跟着“太行三十三天天柱聖母”長大的,和老婦人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

     老婦望了他一眼,道:“孩子,你來了。

    ” 已經實實在在的站在面前了,伸手便可摸倒,怎麼會沒有來呢? 封龍飙瞧了老婦一眼,側過身去。

     因為他不忍心再瞧第二眼,她被饑渴折磨得太慘了,連說話也抖抖戰戰的,像是站在奈何橋上說的。

     封龍飙問道:“婆婆,我能幫助你嗎?” 老婦贊道:“孩子,你心眼真好,淳厚善良,将來一定高官得坐,駿馬任騎,封妻蔭子,光宗耀祖,老天爺不會虧待你。

    ” 誰都願聽好話,雖然有些好話并不是真的。

     封龍飙不忍再耗下去,急說道:“婆婆,我這就去給你些吃食來。

    ” 老婦道:“好!好!三個月來我負傷逃命,點腥未沾,餓得緊,渴得緊哪。

    ” 封龍飙道:“我去捉些鳥獸來,燒烤了便可充饑。

    ” 老婦神色一凜,道:“剛才我還誇你善良,怎地這般造孽起來。

    那鳥獸不知幾世修行,方才從蟲豕冊上消籍,得以彩翼乘風,鐵蹄踏地,與人同享大千世界,怎可随意捕來為食,罪過啊罪過。

    豈不是要害我下十八層阿鼻地獄,你再莫提起。

    ” 封龍飙愕然。

    歎了口氣,喃喃道:“那我去采些野花野果、也好止了饑渴。

    ”婆婆大怒,道:“花草便不是生靈麼?虧你想得出來!這些花,這些革,便是那前世的惡人,一念之差、造下彌天罪,卻于臨死前幡然醒悟,痛責前非,便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