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書評《1984》與世紀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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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權力機器,肉體的消滅不是目的,心靈的征服才是戰績。

    盡管彼時已不再“全信書”,但那是本什麼書啊?!簡直是聖音。

    于是,這樣的結局,不啻于五雷轟頂。

    我僅有的一點樂觀被粉碎,僅有的一點希望被遮蔽;為了這本書,原本便陷在陰郁中的我更加頹唐。

    在無人處,我甚至會恐懼地對着光源伸出我的手掌,惟恐有一天看到了不存在的第六個手指——如書中被權力/暴力重塑過的主人公。

    “1984年”,成了一個夢魇。

    難道更恐怖的年代尚未到來? 不久,結交了第一個外國朋友(用當時的标準說法:是“外國友人”)蘇珊娜。

    頗吻合于對洋人的想象:我們兩個人比肩而立,一樣的身高,但她卻婀娜豐滿,金發碧眼。

    同住一室,第一次接觸一個完全異樣的人種,一份截然不同的文化;也是第一次體味:疆界可以跨越,文化可以交流。

    也許是蘇珊娜的學識和胸襟給了我太多的希望和幻覺:對于友善而優雅的歐洲人。

    但确實,如果說,八十年代國門初開,那麼是這個德國姑娘向我展示了迷人的外部世界。

    一日,談起了《1984》,我說起我對小說的預言性的驚歎,并未說得更多——我畢竟認定,她不會懂得。

    她卻激動得站起來:“誰說是預言?他寫的是曆史。

    是納粹!”“納粹?當然不。

    他寫的是紅色恐怖。

    ” 我們好像在争奪這悲劇的原型權。

    為了證明,她翻出德國的畫冊。

    是的,“一切”都在上面:旗海,巨幅畫像、胸章、臂章,歡樂幸福的人群,無數的狂歡式的遊行;還有禁欲、瘋狂和物質匮乏——那是希特勒時代的德國。

    日後看到納粹著名的紀錄片:《意志的勝利》,發現與我們成長年代的大歌舞,除了意識形态的對立,其表象系統相像到令人發指。

    所不同的,是我在其中長大成人,而她是在父親反複的講述中銘記了那可怖的歲月。

     她因此不同于視二戰為不可逾越的曆史斷層的西方同代人。

     對,在我們“争奪”悲劇所有權時,她出示給我一隻密碼鎖,碼号是1984,她說這鎖從高中寄宿學校跟她到現在;她祈望每一次開鎖,便是一次對魔咒的解除。

    她同樣恐懼着曆史的輪回。

    在20歲的年齡上,幾乎下淚——為一個來自異文化的知交。

    1984年,她給我寫來短信:1984年到了,上帝保佑我們。

    ——對宗教極端輕蔑的她,用了這樣的措詞。

    1985年元旦到來的時候,世界重要報刊的話題之一:我們安度了1984年,預言幸未成真。

     我記住了那把鎖,它第一次使我嘗試走出自己的曆史和傷痛,望向疆界之外,去思考集權、暴力、體制與自由。

    一直熱衷于閱讀種種關于大革命與曆史浩劫的書籍;因無法逃離記憶中的夢魇,便嘗試去正視它。

    法國大革命,納粹,奧斯威辛,古拉格群島,麥卡錫時代的美國,法國五月風暴。

    是的,《1984》不是一個關于中國的預言,也不隻是一個關于紅色的寓言。

     後來知道,蘇珊娜也錯了:她和我一樣過分沉湎于自己的曆史與自己國度中的創傷記憶。

     如果說有某種引發奧威爾寫作《1984》的曆史動因,那麼它得自第三帝國,也得自三十年代蘇聯的“大清洗”:它是一個關于現代專制的天才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