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種态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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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他還常常因為特殊聰明,與異常禀賦,可以得到更多的賞賜。

    ××,我的兩手是空的,我并沒有得到什麼,我的空手,因為我是一個“乖僻的漢子”。

     讀我另一個信吧。

    我要預備告給你,那是我向虛空裡伸手,攫着的是風的一個故事。

    我想象有一個已經同我那麼熟習了的女人,有一個黑黑的臉,一雙黑黑的手,……是有這樣一個人,像黑夜一樣,黑夜來時,她仿佛也同我接近了。

    因為我住到這裡,每當黑夜來時,一個人獨自坐在這亭子的欄杆上,一望無盡的蘆葦在我面前展開,小小清風過處,朦胧裡的蘆葦皆細脆作聲如有所訴說。

    我同它們談我的事情,我告給它們如何寂寞,它們似乎比我最好的讀者,與一切年青女人更能理解我的一切。

     ××,黑夜已來了,我很軟弱。

    我寫了那麼多空話,還預備更多的空話去向黑夜訴說。

    我那個如黑夜的人卻永不伴同黑夜而來的,提到這件事,我很軟弱。

     “年青體面女人,使用一千個奴仆也仍然要很快的老去。

    這女人在詩人的詩中,以及詩人的心中,卻永遠不能老去。

    ” ××,你心中一定也有許多年青人鮮明的影子。

     ××,對不起,你這時成為我的蘆葦了。

    我為你請安。

    我捏你的手。

    我手已經冰冷,因為不知什麼原因,我在老朋友面前哭了。

     六月十九(這個信,給留在美國的《山花集》作者) §§§第5節文學者的态度 (不因一般毀譽得失而限定他自己的左右與進退。

    ) 這是個很文雅莊嚴的題目,我卻隻預備援引出一個近在身邊的俗例。

    我想提到的是我家中經管廚房的大司務老景。

    假若一個文學者的态度,對于他那份事業也還有些關系,這大司務的态度我以為真值得注意。

     我家中大司務老景是這樣一個人:平時最關心的是他那份家業:廚房中的切菜刀,砧闆,大小碗盞,與上街用的自行車,都親手料理得十分幹淨。

    他對于肉價,米價,煤球價,東城與西城相差的數目,他全記得清清楚楚。

    凡關于他那一行,問他一樣他至少能說出三樣。

    他還會寫幾個字,記賬時必寫得整齊成行美麗悅目。

    他所認的字夠念點淺近書籍,故作事以外他就讀點有趣味的唱本故事。

    朋友見他那麼健康和氣,負責作人,皆極其稱贊他。

     有一天朋友××問他: “老景,你為什麼凡事在行到這樣子?真古怪!” 他回答得很妙,他說: “××先生,我不古怪!做先生的應當明白寫在書本上的一切,做廚子的也就應當明白擱在廚房裡的一切。

    ××先生您自己不覺得奇怪,反把我當成個怪人!” “你字寫得那麼好,簡直寫得比我還好。

    ” “我用了錢得記下個賬單兒,不會寫字可不配作廚子!字原來就是應用的東西,我寫字也不過能夠應用罷了。

    ” “但你還會看書。

    ” 朋友××以為這一來,廚子可不會否認他自己的特長了,誰知老景卻說: “××先生,這同您炒雞子一樣,玩玩的,不值得說!” ××是個神經敏感的人,想起了這句話裡一定隐藏了什麼尖尖的東西,一根刺似的戳了那麼一下。

    “做廚子的能讀書并不出奇,隻有讀書拿筆杆兒的先生們,一放下筆,随便做了件小小事情,譬如下廚房去炒一碟雞子,就大驚小怪,自以為曠世奇才!” 那大司務在人面前既常是一副笑臉,笑容裡真仿佛也就包含得有這樣一種幽默。

    其實不然,他并不懂得這些空靈字眼兒,他無需乎懂幽默。

     ××似乎受了一點兒小小的窘,意思還想強詞奪理的那麼說:“我們做先生的所以明白的是書本,你卻明白比做先生的多五倍以上的事實,你若不能稱為怪人,我就想稱呼你為……” 他大約記起“天才”兩個字,但他并不說下去,因為怕再說下去隻有更糟,便勉強的笑笑,隻說“你洗碗去,你洗碗去”,把面前的老景打發開了。

     别人都稱贊我家中這個大司務,以為是個“怪人”,我可不能同意這種稱呼。

    這個大司務明白他分上應明白的事情,盡過他職務上應盡的責任,作事不取巧,不偷懶,作過了事情,不沾沾自喜,不自畫自贊,因為小小疏忽把事作錯了時,也不帶着懷才不遇委屈牢騷的神氣。

    他每天早晚把菜按照秩序排上桌子去,一個卷筒魚,一個芥蘭菜,一個四季豆,一個……告給他:“大司務,你今天這菜做得好,”他不過笑笑而已。

    間或一樣菜味道弄差了,或無人下箸,或要他把菜收回重新另炒,他仍然還隻是笑笑。

    說好他不覺得可驕,說壞他不惱羞成怒,他其所以能夠如此,就隻因為他對于工作盡他那份職業的尊嚴。

    他自己認為自己毫不奇怪,别人也就不應當再派他成為一個怪人了。

     不過假若世界上這種人算不得是個怪人,那另外還有一種人,就使我們覺得太古怪了。

    我所指的就是現在的文學家,這些人古怪處倒并不是他們本身如何與人不同,卻隻是他們在習氣中如何把身分行為變得異常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