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生有何意義(5)

關燈
到了熱情寄托處。

     自從認識了這位楊小姐後,一去那裡必然坐在學校禮堂大風琴邊,一面彈琴,一面談天。

    我照例樂意站在校門前欣賞人來人往的市景,并為二人觀觀風。

    學校大門位置在大街轉角處,兩邊可以看得相當遠,到校長老太太來學校時,經我遠遠望到,就進去通知一聲,裡面琴聲必然忽高起來。

    老太太到了學校卻照例十分溫和笑笑的說:“你們彈琴彈得真不錯!”表示對于客人有含蓄的禮貌。

    客人卻不免紅紅臉。

    因為“彈琴”和“談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語意指什麼雖不分明,兩人的體會卻深刻得多。

     每每回到客棧時,表哥便向我連作了十來個揖,要我代筆寫封信,他卻從從容容躺在床上哼各種曲子,或閉目養神,溫習他先前一時的印象。

    信寫好念給他聽聽,随後必把大拇指翹起來搖着,表示感謝和贊佩。

     “老弟,妙,妙!措詞得體,合式,有分寸,不卑不亢。

    真可以上報!” 事實上呢,我們當時隻有兩種機會上報,即搶人和自殺。

     但是這兩件事都和我們興趣理想不大合,當然不曾采用。

    至于這種信,要茶房送,有時茶房借故事忙,還得我代為傳書遞柬。

     那女教員有幾次還和我讨論到表哥的文才,我隻好支吾過去,回客棧談起這件事,表兄卻一面大笑一面肯定的說:“老弟,你看,我不是說可以上報嗎?”我們又支持約兩個月,前後可能寫了三十多次來回信,住處則已從有天窗的小房間遷到毛房隔壁一個特别小間裡,人若氣量窄,情感脆弱,對于生活前途感到完全絕望,上吊可真方便。

    我實在忍受不住,有一天,就終于抛下這個表兄,随同一個頭戴水獺皮帽子的同鄉,坐在一隻裝運軍服的“水上漂”,向沅水上遊漂去了。

     三年後,我在北平知道一件新事情,即兩個小學教員已結了婚,回轉家鄉同在縣立第一小學服務。

    這種結合由女方家長看來,必然不會怎麼滿意。

    因為表哥祖父黃河清,雖是個貢生,看守文廟作“教谕”,在文廟旁家中有一棟自用房産,屋旁還有株三人合抱的大椿木樹,著有《古椿書屋詩稿》。

    為人雖在本城受人尊敬,可是卻十分清貧。

    至于表哥所學,照當時家鄉人印象,作用地位和“飄鄉手藝人”或“戲子”相差并不多。

    一個小學教師,不僅收入微薄,也無什麼發展前途。

    比地方傳統帶兵的營連長或參謀副官,就大大不如。

    不過兩人生活雖不怎麼寬舒,情感可極好。

     因此,孩子便陸續來了,自然增加了生計上的麻煩。

    好在小縣城,收入雖少,花費也不大,又還有些作上中級軍官或縣長局長的親友,拉拉扯扯,日子總還過得下去。

    而且肯定精神情緒都還好。

     再過幾年,又偶然得家鄉來信說,大孩子已離開了家鄉,到福建廈門集美一個堂叔處去讀書。

    從小即可看出,父母愛好藝術的長處,對于孩子顯然已有了影響。

    但本地人性情上另外一種倔強自恃,以及潇灑超脫不甚顧及生活的弱點,也似乎被同時接收下來了。

    所以在叔父身邊讀書,初中不到二年,因為那個藝術型發展,不聲不響就離開了親戚,去閱讀那本“大書”,從此就于廣大社會中消失了。

    計算歲月,年齡已到十三四歲,照家鄉子弟飄江湖奔門路老習慣,已并不算早。

    教育人家子弟的既教育不起自己子弟,所以對于這個失蹤的消息,大緻也就不甚在意。

     一九三七年抗戰後十二月間,我由武昌上雲南路過長沙時,偶然在一個本鄉師部留守處大門前,又見到那表兄,面容憔悴蠟渣黃,穿了件舊灰布軍裝,倚在門前看街景,一見到我即認識,十分親熱的把我帶進了辦公室。

    問問才知道因為脾氣與年輕同事合不來,被擠出校門,失了業。

    不得已改了業,在師部做一名中尉辦事員,辦理散兵傷兵收容聯絡事務。

    大表嫂還在沅陵酉水邊“烏宿”附近一個村子裡教小學。

     大兒子既已失蹤,音信不通。

    二兒子十三歲,也從了軍,跟人作護兵,自食其力。

    還有老三、老五、老六,全在母親身邊混日子。

    事業不如意,人又上了點年紀,常害點胃病,性情自然越來越加拘迂。

    過去豪爽灑脫處早完全失去,隻是一雙濃眉下那雙大而黑亮有神的眼睛還依然如舊。

    也仍然歡喜唱歌。

    邀他去長沙著名的李合盛吃了一頓生炒牛肚子,才知道已不喝酒。

    問他還吸煙不吸煙,就說,“不戒自戒,早已不再用它。

    ”可是我發現他手指黃黃的,知道有煙吸還是随時可以開戒。

    他原歡喜吸煙,且很懂煙品好壞。

    第二次再去看他,帶了别的同鄉送我的兩大木盒呂宋雪茄煙去送他。

    他見到時,憔悴焦黃臉上露出少有的歡喜和驚訝,隻是搖頭,口中低低的連說:“老弟,老弟,太破費你了,太破費你了。

    不久前,我看到有人送老師長這麼兩盒,美國大軍官也吃不起!” 我想提起點舊事使他開開心,告他“還有人送了我一些什麼‘三五字’、‘大司令’,我無福享受,明天全送了你吧。

    我當年一心隻想做個開糖坊的女婿,好成天有糖吃。

    你看,這點希望就始終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