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關燈
手巾飄空而去。

     辛捷伸手一抓,揉着一團,心中一急,左手拂袖遮住面孔,似乎不願讓人看見他的面目——其實辛捷就是不遮住也不會怎麼樣,這隻不過是下意識的動作而已,當一個人在蒙面中被人揭開面具,一定會用手遮住面孔,雖然沒有什麼用處,隻不過是必然的動作而已 高手過招,毫厘之差即失良機,焦化兇性大發,狂吼一聲,一頭撞向辛捷。

     辛捷突覺勁風襲體,眼角一飄,眼見焦化一頭撞來,如果不避,則非重傷不可,但躲避除了後退外,别無他法!電光火石間,辛捷萬分無奈的向後倒縱,身體淩空時,用内力抖手打出那一團手巾,并且閃電般伸出左手想勾住對手硬翻上來。

     那知焦化早料如是,右手一翻,竟用“小擒拿手”反扣辛捷脈門。

    焦勞伸手接住那團布巾,手心竟覺宛如錘擊!辛捷此計不成,隻好松手,落下山崖,眼角卻飄見焦化的手掌上血流殷紅,皮肉翻卷,想是硬奪長劍的結果。

     辛捷仰面一看,身體已落下數丈,但仍可見雙煞兩張醜惡的臉伸出崖邊向下俯視,心中怒極,反而長歎一聲,想到自己報仇未成身先死,不覺有點悲從中來—— 崖上傳來一陣得意的怪笑,但那笑聲越來越遠,也不知是雙煞離去了,還是自己跌離崖邊越來越遠…… 漢水的南面,長江的兩岸,就是武漢三鎮的另一要鎮——漢陽。

     漢陽的北面矗立着龜山,與武昌的蛇山遙遙相對,漢陽北岸的西月湖乃是群巒疊翠中的一個大湖,湖光山色,風景宜人,湖上有一處不大不小的庵子,建築在一大片古篁之中,又是在一片危崖的上面,所以不但人迹罕至,甚至根本曉得有此廟的人都不多。

     是秋天了,雖然豔陽當空,但那山徑上的枯黃落葉無疑告訴了人們夏天己經過去了。

     黃昏,夕陽拖着萬丈紅光搖搖欲墜,層層翠竹染上了金黃的反光,那個庵上凋舊脫落的漆節雕物也被陽光染上一層光采,好像是重新粉刷過一樣,庵門上的橫匾上寫着三個字:“水月庵”。

     橫匾下面,有一白衣尼姑倚門而坐,從修長的影子上也可以分辨出她那婀娜輕盈的體态。

     她雙眼像人定般一動也不動,又像是在凝視着極遙遠的地方,那清澈的眼光卻似蒙蒙地帶着淚珠,彎而長的睫毛下是一個挺直而小巧的鼻子,配上櫻桃般的小嘴,那充滿青春的美麗與上面光秃的頭頂,成了強烈的對照。

     她的皮膚是那樣動人,襯着一襲白色的佛衣,把那寬大簡陋的僧衣都襯得好看了。

     輝煌的夕陽照在她身上,但她的心卻如同蒙在萬仞厚的霾雪裡。

     她從那晶亮的淚光中,仿佛又看見了那個俊美的身形,那潇灑的臉頰上,深情的大眼睛…… 她忍不住喃喃低呼:“捷哥哥,捷哥哥……” 她就是金梅齡,——不,應核說是淨蓮女尼。

     她的眼光落在西天那一塊浮雲,從一個菱形須臾變成了球形,最後成了不成形的人堆。

    她心中暗暗想到:“古人說:‘白雲蒼狗’,而事實上又何止白雲是如此呢?世上的事都是在這樣令人不察覺中漸漸地改變,等到人們發覺出它的改變時,昔時的一切早就煙消雲散,不留一絲痕迹了。

    ” 庵内傳來老師父笃笃的木魚聲,替這恬靜的黃昏增加了幾分安祥。

     忽地,她的眼光中發現了一點黑影,她揉了揉眼睛,将睫毛上的淚珠揩去,睜大了眼一看——對面危崖上一個黑影翻跳了下來,她定神一看,啊,那是一個人影,頭下腳上地翻跳下來。

     她知道對面那危崖下面乃是千丈深淵,莫說跌落下去,就是站在崖邊向下俯視,那轟隆水聲也會令人心神俱震,目眩神迷,這人跌落下去哪裡還會有命? 這一驚,幾乎高叫出聲,哪知更怪的事發生了,那人在空中一翻,立刻頭上腳下,而雙腳馬上一陣亂動,初看尚以為是這人垂死掙紮,但細看那人下落之勢竟似緩了下來。

     淨蓮家學淵博,一看就發現那人雙腳乃是按着一種奧妙的步子踢出,是以将下降之勢緩了下來。

     那人不僅下落變緩,而且身體斜斜向自己這邊飄了過來,這實是不可思議的事,那人身在空中絲毫不能着力地居然将迅速垂直下落之勢變為緩緩斜斜飄落,那種輕功真到了不可思議的境界了。

     腳下是千丈峻谷,落下去任你神仙之身也難一死,那人緩緩飄将過來,想落在那片石竹林上。

     當他飄落在竹尖兒上的時候,他聽到竹林下一聲女人的尖呼,那聲音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令他心神一震,但他知道此時全憑提着一口真氣,萬萬不可分神,隻聽他長嘯一聲,雙足在竹尖兒上一陣繞圈疾行,步履身法妙人毫厘—— 淨蓮女尼當那人飄落竹尖時,已能清楚地看見他的面貌,這一看,登時令她驚叫出聲,她差一點就要喊出:“捷哥……” 但當她幾乎喊出口的時候,庵裡傳出一聲清亮的鐘聲,那古樸的聲響在翠谷蕩漾不已,她像是陡然驚醒過來。

    她想起:“我已出了家做了尼姑啊!” 但是那竹尖上的人,那英俊的面頰,蒲灑的身态,正是她夢寐不忘的“捷哥哥”,她怎能不心中如狂? 她不知道兩月不見何以捷哥哥竟增長了這許多功力,這時他雙足不停繞圈而奔,身體卻不斷盤旋而上,最後落在一根最高的竹尖上,他單是微彎,陡然一拔,身體借着那盤旋而上之勢,如彈丸般飛彈向空中。

     她不禁大吃一驚,心想:“你輕功雖然好,但要想躍上這危崖,可還差得遠呀!” 她雖然盡力忍住驚叫出聲,但那嬌麗的面上滿是擔憂焦急之色。

     可是他卻穩落在半崖壁上,敢情崖壁雖說平滑,總不免凹凸重重,是以估量落在凸出的石邊上,遠看的人尚以為他貼在壁上哩! 他仍是憑一口真氣,施展出蓋世輕功,一躍數丈地猱身而上,那潇灑的身形終于小得看不見了。

     若是告訴别人這一幕情形,他絕不肯相信世上有這等輕功,淨蓮雖然看見了,但她永沒有機會說給外人聽。

     事實上,這幕神奇輕功給她的震動遠不及心靈上的壓迫,此刻她呆呆地不知所措,并不是想着那絕世輕功,而是想着那個秀俊的影子。

     “捷哥哥,我們永别了,就像那崖上的雲霧,輕風吹來,就散得一絲不剩了……” “可是我畢竟再見了你一面,雖然那麼匆匆,但我已經滿足了……” “從此刻起,我将是一個真正的世外之人,一塵不染,心如止水,至于你,你還有許多未了的事,我隻能天天祝福……祝福你一切幸福——一切——” 瑩亮的淚珠沿着那美麗的臉頰,滴在地上,霎時被幹燥的沙土吸了進去。

     她站了起來,舉步困難地緩緩走入,那潔白的影子仍蕩漾在深谷中,正如一朵淨潔的蓮花——像她的法号一樣。

     天光一黑,太陽落過了崖壁,谷中頓時幽暗下來,隻有西月湖中仍倒映着西天那一角餘輝。

     那危崖上,晚風襲人,令人生寒,一條人影如箭射了上來倒不是說他快得像箭,而是他那勉強登上崖邊的緊張情形好像是一支力竭的箭矢。

     他那上升之勢本來萬難上得崖邊,但不知怎地,他雙腳空蕩一下,雙臂一拔,身體已上了崖邊,雖則有點倉促,但這種勢盡反上的身步,實是武林罕見的神功。

     他立定了足,長長噓了口氣,敢情他一口氣提住一直不敢放,所以逼得臉部有點紅了,他喃喃自語:“這‘诘摩神步,端的妙絕人寰,若不是靠它,我此刻定然已經喪生絕壑了。

    ” 這時他轉過身來,俯身向下望了望,那崖下雲霧袅袅,深不見底,隻聽得谷底山泉轟轟沖擊山石之聲,方才自己借腳上縱之處,已是雲深不知處了,他暗道:“不是那一片竹林,再好的功夫,也要喪生在雙煞的手中了。

    ” 他正在回想方才那一聲嬌呼,那呼聲中充滿着焦急,驚訝,是那麼熟悉呵!但是方才他正硬提一口真氣,無暇旁顧,如今看來,這絕壁深淵下難道有人居住麼?不可能的! 那呼聲是幻覺吧? 他迷偶地搖了搖頭,低聲自言:“梅齡啊!你在哪裡呢……” 那茫茫霧氣中忽然現出了一個嬌豔溫柔的姑娘,深情地看着他,他差些兒撲了下去—— 忽然那美麗的面孔變成了兩個醜惡無比的人頭,他猛然收住自己往崖下沖去的勢子,由于收勢過于急促,一塊拳大的石塊被踢下了崖,片刻消失在雲霧中,連落入谷底的聲音都聽不見。

     他猛地驚起,默默自責——“辛捷啊,辛捷啊,你怎麼如此糊塗呢?殺父母的仇不報,滿腦子盡是這些紛亂的情絲,還有梅叔叔的使命,侯二叔的深仇——” 他想到這裡,真是汗流夾背,雖然晚風陣陣送涼,但他緊捏了捏滿是冷汗的拳頭,身形宛如一縷清煙般消失在黑暗中。

     七妙神君的重現江湖,海天雙煞的兩度施兇,武漢真成了滿城風雨的情況。

    加上武當、崆峒兩大派門人的互相火拼,敏感的人都預料到又一次腥風血雨将襲武林了。

     銀槍孟伯起和金弓神彈範治成被殺了之後,武漢一帶所有的镖局全關了門,大家都以為海天雙煞的東山再起必然有更厲害的事件發生,但從範治成被殺的一夜後,海天雙煞又身影消失了。

     江湖上充滿着人心惶惶的情況。

     又是在黃昏的時候。

    安徽官道上出現了一個孤單的人影,不,應該說是一人一騎。

     那匹馬通體全白,無一根雜毛,異常神駿,馬上的人卻透着古怪,一身整潔的淡青儒服,在滾滾黃沙中竟是一塵不染,而且背上斜背一隻長劍。

     如果你仔細看一下,你定然驚奇那馬上儒生是那麼秀俊潇灑,而且臉色白中透着紅潤,真所謂“龍行虎躍”,顯然是有了極深厚内功的現象。

     馬蹄的的,奔得甚疾,忽地他輕哼一聲,一勒辔頭,那馬端的神駿,刷地一下就将疾馳之勢定住,儒生雙眼盯在路旁一棵大桦樹上。

     那樹幹上刻着一支長劍,劍尖指向北方。

    那劍刻的十分輕淺,若不留意定然不易發覺,此時天色已暗,馬奔又速,不知那書生怎地一瞥眼就能看清楚了。

     他仰起頭看了看天,喃喃自語道:“吳大哥一路留記要我北上,定然是有所發現,隻是現在天色已晚,隻好先找個地方宿上一夜。

    ” 那知真不湊巧,這一段道路甚為荒涼,他策馬跑了一裡多路,不但沒有客棧,連個農家都沒有,隻有路旁一連串的荒土,夜袅不時咕咕尖啼,令人毛發直立。

     天益發黑了。

    四周更像是特别靜,那馬蹄撲撲打在土路上的聲音,也顯得嘹亮刺耳起來,馬上的儒生雖不能說害怕,至少甚是焦急。

     忽然不遠處竟發出一聲凄厲的嘶聲,那聲音雖然不大,但送人耳内令人渾身不快,一種緊張心情油然而生。

     喔地一聲,那嘶聲又起,但從聲音上辨出比方才那聲已近了數丈而凄厲之聲劃破長空,周圍又是連山荒墳,月光雖有,卻淡得很,倒把一些露在外面的破棺木照得恐怖異常。

     那馬兒似也驚于這可怖情景,步子自然地放慢下來。

     第三聲怪響處,儒生馬上瞧見了兩個人影。

    兩個又瘦又長的人形,都是一襲白衫,上面全是麻布補釘,怪的是頭上都戴着一頂大紅高帽,加上瘦長的身材,竟有丈多高。

     兩個臉孔都是一模一樣,黃蠟般的顔色,雙眼鼓出,那陰森森地樣子哪有一絲人相? 兩人并肩疾馳,雙膝竟然不彎,就似飄過來的一樣,所至處,夜枭不住尖啼,益增可怖之感。

     馬上儒生強自鎮定,但坐下之馬卻似為這兩鬼陰森之勢所懾,連連退後。

     兩鬼瞬時即至,陰風撲面,儒生不禁打了個寒噤,他雙手緊捏馬鞍,背上冷汗如雨,但他到底強自壯膽,猛提一口真氣,大喝一聲:“何方妖人裝鬼哧唬人,我辛捷在此!” “辛捷”這名字又不是“鐘馗”,叫出來有何用?但人到了害怕的時候,往往故意大聲叱喝,以壯聲色。

     但這一喝乃是内家真氣所聚,四周空氣卻被震得嗡嗡響。

    兩鬼相對一視,己飄然而過,隻聽得左面一鬼道:“老二,我說你看走了眼吧,人家已做到收斂眼神的地步了,還怕咱們裝鬼詐屍這一手麼?就是方才那一聲‘獅吼’,沒有幾十年功力也做不到哩!” 右面一鬼嗯了聲道:“咱們快走吧!”聲音傳時已去得遠了。

     辛捷回頭望了望這兩個“鬼”,心中雖覺有點忿怒,但也有一點輕松感覺,他低頭一看,鐵鑲邊的馬鞍竟被捏成一塊薄餅了。

     辛捷暗道:“這兩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夥,輕功端的了得,不知是哪一路人物?” 他一面想,一面手中不知不覺加勁提着缰繩,白馬撒開四蹄如飛疾馳。

     辛捷自從獲得世外三仙之首平凡上人垂青後,功力增了何止一倍,這時雖然月光黯淡,但他目光銳利異常,早瞥見左面林子裡透出一角室宇。

     這一下他不覺大喜,連忙策馬前去,轉彎抹角地繞入林子,果見前面有一所廟。

     林子裡更是黑得很,辛捷把馬拴在一棵樹幹上,緩緩走近那破廟門時,竟自遲疑住了,遲遲沒有去推—— 終于他一指敲了下去,那知呀的一聲,那門自打開,原來根本就沒有上鎖。

     廟内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且透出一股黴爛的味道,哪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辛捷後腳才跨入門檻,伸手正待掏取火摺子,忽然呼地一聲,己有一物襲到——辛捷伸進杯中的手都不及拿出,雙腳不動,身子猛向後一仰,上身與下身成了直角,那襲來之物如是暗器的話,一定飛過去落了空但是并沒有暗器飛過的聲音。

     辛捷身形才動,腹下又感受襲,這一下辛捷立刻明白那連襲自己之物乃是敵人的手,而且可以辨出是雙指并立如戟的點穴手法。

     他一面暗驚這人黑暗中認穴居然如此之準,但手上卻毫不遲疑地反把上去,要拿對方的脈門,這種應變的純熟俐落,完全表現出他深厚功力及機智。

     如果不是在這漆黑的房子中,你定可發覺辛捷這一抓五指分張,絲毫不差地分扣敵人脈上筋,單這份功力就遠在一般所謂“閉目換掌”的功夫之上了。

     黑暗中雖看不見,那動手襲辛捷的人自己可知道,對方随手一抓,自己脈上五筋立刻受傷,隻聽他哼一聲,接着砰的一下悶聲—— 辛捷不禁驚駭地倒退兩步,因為他的一把抓下,竟抓了個空,而且對方不知用的一記什麼怪招,竟如遊魚般滑過自己五指防線,拍地打在他小腹上—— 而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一掌打得極是軟弱無力,是以他隻感到一陣微痛,根本一點也沒有受傷。

     他正呆呆退立時,對方已喝道:“無恥老賊,還要趕盡殺絕麼——”聲音尖嫩,似乎還有一點童聲,接着一陣劇烈的喘息。

     辛捷怔了怔,但他的眼晴已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廊,敢情是他已漸漸習慣了黑暗的緣故。

     雖然看不真切,但他已看出那人半躺在地上,竟像是身害重病的樣子。

     “擦”地一聲,火摺子近風一晃,屋内頓時亮了起來,辛捷因為火在自己手裡,而那人在暗處,是以一時看不見那人,而那人卻驚呼一聲。

     辛捷将火摺向前略伸,立刻發現躺在地上的乃是一個蓬頸垢面的少年,看樣子有十五六歲,身上的衣衫更是髒垢斑斑,更兼全是補釘,一副小叫化子的模樣,這時正睜着大眼瞪着辛捷,似乎無限驚訝的樣子。

     辛捷心中一直驚于方才他那一記怪招,這時不知不覺間持火走近一步,細細一打量此人,更是暗中一驚。

     原來此人雖然蓬頭垢面,但細看之下,隻見他雙眉似劃,鼻若懸膽,朱唇皓齒,臉上雖都是塵土,但頸項之間卻露出一段十分細嫩的皮扶,一派富家公子的模樣。

     這時那少年開口道:“你是厲老賊的什麼人?” 辛捷怔了一怔道:“什麼?什麼厲老賊?” 那少年搖了搖頭又道:“你真不是厲老賊派來追——啊,我問你,你進來時真不知道我在裡面麼?” 辛捷暗笑道:“就是我真是什麼厲老賊派來追你的,也不一定就知道你在這廟中呵!” 但口上卻答道:“我哪裡認識什麼厲老賊的。

    ” 那少年似乎是勉強撐着說話,這時聽辛捷如此說,輕歎一口氣道:“那我就放心了。

    ”忽然一陣痙攣,撲地倒在地上。

     辛捷咦了一聲,走近去一看,隻見那少年雙眉緊蹙,似乎極為痛楚,辛捷不禁持火彎下腰去看個究竟。

     那少年想是痛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