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波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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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情,兼有壯男勇概,把如眉服侍得欲死欲仙,不由把他視為異寶。

    兩人直睡到次日夕陽平西,方才起床。

    吃了點心,呂雨生從袋裡掏出皮夾,撿了二百元給她,作為纏頭之資。

    如眉此時對他已動了真心,看他這樣揮霍,比揮霍自己的還覺心疼,便把錢仍給他塞回袋中,道:“照例的錢我已替你開發下去了,再說也用不了這許多。

    ”呂雨生在夜裡叫姐姐叫慣了,此際還叫着姐姐道:“你帶着零花吧,我出了手的錢,絕不再要。

    ”如眉更覺着他溫柔而慷慨,便不再謙讓,仍留呂雨生接着住下,細細的盤問他的身世。

     呂雨生自稱當初是個富戶,如今中落了,但還剩有十多萬的家産。

    如眉聽着,證以他的揮霍情形,自然十分相信。

    呂雨生又說自己是個獨子,父親已故,隻有老母在堂。

    尚未娶妻等語。

    如眉都記在心裡,自覺和這人親近,不特能得着幸福。

    而且絕不緻像朱上四的唆削自己,再說還能竭力報效,在一萬嫖客中也未必有這麼一個。

    有一個這樣客人,财色兩方都可滿足,将來感情日密,他若肯娶自己作太太,豈不更是如天之福。

    如眉這樣一想,居然抛開素日的浪漫行為,對呂雨生情有獨锺起來,又怕呂雨生胡行亂走,再被旁人奪去,就把他禁在自己屋中不放出門,變着方兒叫他高興。

    那呂雨生也盡心向如眉獻媚,真是海誓山盟,雙心一株,要好得幾乎把兩人合成一體。

    呂雨生一直七八天沒出她的房間,如眉把一切客人全得罪了,也不在意,漸漸又同呂雨生談到嫁娶問題,呂雨生也答應了,如眉更自得意,便磨着雨生急速取得家庭同意,早定大局。

    雨生說自已婚姻的事,曾得家庭特許,有自主之權,隻要向老母一說,定然如願。

     如眉見雨生已成了煮熟的鴨子,不怕他再飛上天去,從此就隐然以呂太太自居,逢人誇耀,鬧得滿城風雨,遠近皆知。

    她為要和雨生表示真心,就撤了牌子,不見客人,成日價催着雨生趕快辦事。

    雨生推托說家中正翻蓋房屋,喜期必須延到兩月以後。

    如眉因在班子裡挑費太大,就要搬出去到旅館暫住,雨生卻應了,要回家去取錢開發一切。

    如眉攔住不放,把自己的積蓄取出,還了幾百塊錢的零碎賬目,又預備了三百塊錢在手邊,等起身出班時放賞。

    又把衣物箱攏都歸着整齊,預備第二天便實行到旅館去雙栖。

     如眉正在高興,看着男女仆婦收拾,忽見外面夥計進來,向雨生道:“二爺,來電話。

    ”雨生匆匆去接,須臾回來,向如眉道:“我有個朋友從北京來,住在大中旅社,有事約我去談,隻可去一趟。

    ”如眉道:“我跟你去。

    ”雨生笑道:“那何必呢,我一會就回來。

    ”說着已穿上馬褂。

    如眉卻堅持着非同去不可,雨生想了想道:“要不這樣吧,咱們一同去,爽性就在大中旅社看個房問,訂妥了明天就搬去住,你就在新定的房裡等我,我同朋友說完了話,再一同回來。

    ”如眉應了,兩個人便梳洗打扮,然後一同出門。

    這時同院姊妹,都知道如眉即要從良,誰不羨慕他們的福澤?如眉為要表示這眼前的玉貌郎君便是自己的金龜夫婿,挽着呂雨生的手兒,得意洋洋地在人前賣弄風流,以相誇耀。

    出門時,正遇見米老在巷口站着,如眉趁勢把明天要搬出去的話說了,米老連聲道喜,立刻改了稱呼,向她叫着呂太太。

    如眉更覺說不出的快美,便連車也不坐,和呂雨生且說且走。

     到了大中旅社,進了門,先向櫃房去接洽預定房間。

    如眉在無意中,見黃瑞軒正坐在櫃房,和管賬先生閑談,便向他點了點頭。

    黃瑞軒好似不認識呂雨生,隻對如眉含笑招呼道:“大姑娘從哪兒來?”說着又很客氣地讓坐。

    如眉雖然不滿意黃瑞軒,但見他如此殷勤,不好意思不敷衍幾句。

    這時呂雨生正和管賬先生接洽房間的事,黃瑞軒看着呂雨生向如眉道:“你是要定房間麼?那好說,這裡東家同我很有交情,一切都有照應。

    ”如眉聽黃瑞軒這樣說,一陣心血來潮,想着自己得意的丈夫,何不向黃瑞軒顯耀一下,叫他生些悶氣,便把呂雨生給他介紹了,說明是自己的未婚夫。

    黃瑞軒一怔道:“失敬得很,您現在是呂太太了。

    ”如眉很驕傲地一笑,這時管賬先生已派茶房随他們上樓去看房間,黃瑞軒也搭讪着跟上去。

    到樓上看妥了一個很精緻的房間,說好包月的價錢。

    呂雨生很客氣地對黃瑞軒道:“您請坐,我去看一個朋友就來。

    ”如眉道:“你的朋友住多少号數?”呂雨生道:“一百零三号。

    ”說着就出去了。

     這裡如眉見雨生出去:以為瑞軒必不久停,哪知黃瑞軒倒開了話匣子,道:“呂太太,咱們也算是老熟人了,你如今歸了正果,這才好呢。

    你嫁的這個呂先生,人真漂亮,看他那樣子一定也沒有脾氣,真是萬裡選一的男子,難為你怎樣選來。

    ”如眉聽瑞軒誇贊雨生,不禁心中大樂。

    瑞軒又問道:“這位呂先生在哪一行恭喜呀?”如眉暗想,樂得替雨生吹上幾句,便道:“他是個财主少爺,家産有百八十萬呢。

    還在美國留過學,能耐大着呢。

    小差使也不值得他幹,前些日河南督軍請他去當廳長,他還不願去。

    ”瑞軒似乎羨慕得很,話兒滔滔不斷,無一句不是奉承。

     如眉被他拍得心裡十分舒服:因為黃瑞軒年紀很大,而且屋門敞着,沒甚嫌疑可避,便藉着和他談話解悶兒,省得自己寂寞,倒同瑞軒長談起來,居然說得很是投機。

    過了一會,如眉瞧瞧手表,見雨生去了已快一點鐘工夫,暗詫他怎還不回來。

    這時黃瑞軒似有意無意,又道:“我勸你一句忠言,你們這位呂先生太漂亮,又太年青,你可要管緊着些,别叫他胡行亂走。

    ”如眉笑道:“他倒是很規矩,不胡鬧的。

    ”瑞軒搖頭道:“你可别拿得這樣穩,他那樣漂亮,就不去追求女人,會有女人追求他呀。

    ”如眉聽了這話:“猛然想起方才雨生自稱去尋朋友,倉卒中也忘了問他那朋友是什麼人,萬一他要借此為名,卻來和什麼女人幽會,那我這護送前來的可冤死了,不由怔了一怔,就按鈴叫進一個茶房,詢問道:“你知道一百零三号住的是什麼人麼?”那茶房道:“一百零三号在三樓,不歸我們管,不知道住的是誰。

    ”瑞軒眼珠一轉。

    似已體會到如眉的意思:就替她吩咐道:“你去看看住客一覽表,上面寫的什麼名字。

    ” 那茶房應聲退去,須叟進來,回複道:“客牌上寫着一百零三号住的是李小姐。

    ”瑞軒聽了,首先“哦”了一聲,再看如眉臉上已氣得變了顔色,便笑道:“這年頭兒可比不得當初,凡是年青人都會偷雞摸狗,鬼招兒多着呢,呂太太,你這樣精明,還受他的賺,居然親身護尊夫來偷嘴吃。

    ”如眉氣得頓着腳兒一語不發,站起便向外走。

    瑞軒道:“呂太太你上哪裡?”如眉道:“我去看看。

    ”瑞軒道:“何必呢,也許尊夫是辦正經事,你要不問青紅皂白闖進去,大家都沒意思。

    再說年青的人面皮都薄,弄僵了倒不好。

    ” 如眉不理,一直出去。

    瑞軒裝作相勸,嘴裡不住地嚼說,也就跟她上了第三層樓。

    如眉到了一百零三号門首,見牌上隻寫着一個李字,料道不錯,就慢慢推了推門;裡面竟未上拴,先悄悄推開一條縫兒,向内一看,隻見房内靜寂寂的不見有人。

    迎面一張銅床,帳子遮得很是嚴密,有些喘籲籲的聲息,從帳裡發出來。

    如眉好似把全身浸在醋裡,連骨頭都酸了,正要向内闖入,忽覺衣角被人拉住,回頭看時,見黃瑞軒立在身後,連連對她搖手。

    如眉顧不得理他,一下子推開門,進到房裡,不想黃瑞軒也随她進去,回手把門關緊。

    如眉已瞥然跳到床前,伸手把垂着的帳幔揭起。

    隻顧這一揭不打緊,就好似劇場揭幕一樣,帳中的一出離奇活劇立刻呈入眼簾,任是如眉久曆煙花,多經風月:對于這種光景也是見所未見。

    她滿打算呂雨生必是和什麼李小姐正在帳中幽會,這一揭開帳子,定然見他們一男一女,大體雙雙,哪知竟大謬不然,帳中果然是兩人,卻沒有女性。

    如眉頭一眼先瞧見自己的風流夫婿,通身赤裸,像女人似地被擠在一個黑大漢的懷抱之中。

    那黑大漢神情十分兇悍,頭皮剃得青而且亮,更顯出臉上的黑紫,通身也是一絲不挂,正把他那堅如鋼鐵的胳膊抱住了呂雨生,加緊地輕薄蹂躏。

    兩個人一個是長大黑粗,一個是雪白粉嫩,相映看刺目到十二分。

     如眉一見,立覺腦中轟然一聲;通身亂戰,若不是用手抓住床欄,幾乎跌倒。

    那黑漢見帳子被人揭起,似也吃了一驚,推開了呂雨生,那身上光景更難看了,瞪着眼罵道:“什麼東西,跑到我房裡探頭兒?”如眉又羞又氣,一句話也說不出,連忙把帳子放下,向後退了兩步。

    不想正撞在一個人身上,回頭看時,見黃瑞軒正立在自己身後,探着頭兒,伸着舌頭,向帳中作醜臉兒。

    如眉想到方才和他替雨生吹牛,心裡更難過得要死,恨不得尋個地縫兒鑽進去。

    正在這時,那黑漢已從帳裡跳出來看,其勢洶洶,一眼瞧見了黃瑞軒,更自大怒,跳到他面前,罵道:“你媽的,為什麼到我房來探頭探腦?我這房裡常丢東西,說不定就是你們常溜進來偷去,今天可提着了。

    你們要不說實話,就叫巡捕來,把你們當小賊兒辦了。

    ”黃瑞軒窟了道:“你别血口噴人,睜開眼再說話。

    ”便指着如眉道:“憑我們這樣人會是賊?”那黑漢嗔目道:“不是賊怎暗含着溜進來?反正也不是好人!”黃瑞軒也怒道:“我是随這位呂太太來尋她的先生,你怎……”那黑漢冷笑道:“呸,簡直放屁!我這房裡有什麼呂先生?”黃瑞軒指着帳子道:“床裡的就是。

    ”那黑漢望着如眉道:“是麼?”如眉這時已是心似刀剜,哪還說得出話,忍着羞愧,便要向外逃去。

    那黑漢一把将她拉住道:“走可不成,這樣容易就走了?”就拉着如眉走到床前,掀起帳子。

    這時呂雨生已披着衣服,那黑漢指着如眉問他道:“這個女人可是你的老婆?”呂雨生躁得臉似大紅布一樣,一聲也不敢哼。

    那黑改道:“怎不說話呀?”又向如眉道:“你說,到底他是你的男人不是?”如眉對于這等出乖露醜,向未經過,想不到呂雨生竟幹這等營生,恨不得把他咬一口出氣,又聽那黑漢逼着相問,隻氣得頭暈眼花地搖頭。

    那黑漢向黃瑞軒喝道:“怎麼樣,哪兒來的呂太太?你趁早說實話,溜進來是安的什麼心?”黃瑞軒着急道:“眼睜着是……”那黑漢道:“你還狡辯,這個呂玉笙倒是姓呂,他哪裡配稱先生,更沒有太太,他隻是我李大爺包着的一個小兔子。

    ”黃瑞軒道:“你别混說,人家呂先生家裡趁百八十萬,又是美國留學生,河南請他去當廳長,人家還嫌小呢。

    ”那黑漢哈哈大笑道:“這話是誰說的?”黃瑞軒向如眉一指道:“就是這位呂太太方才告訴的我。

    ”那黑漢聽了想想,怒氣漸消道:“我明白了,一定是這位太太上了這小子的當,你們隻看他伺候我的情形,還用我說麼?”又向如眉道:“你認識他有多少日子?”如眉已氣得用手帕掩着臉哭泣,哪還能說話,黃瑞軒卻代答道:“大約日子不少了,看他們的情形,想是久已成了夫妻。

    ”那黑漢拍手笑道:“這可新鮮,女人要嫁子娈童,來世還能托生人麼?這樣說,這位呂太太倒不是外人了。

    ”就向瑞軒揮手道:“去你的,快滾!”又滿臉顯出輕薄把如眉拉到懷裡道:“來來,你是玉笙的人,玉笙是我的人,都沒有說的,咱們三個一塊兒玩玩。

    ”說着就要把如眉推上床去。

    如眉拚命掙紮,好在那黑漢并沒十分用力。

    一松手,如眉就跌在樓闆上,爬起來就向外跑。

     出了房門,黃瑞軒正在門外等着。

    如眉不願和他說話,一直跑着下樓,黃瑞軒還跟着問道:“呂太太,你們呂先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悶死我,他這是什麼毛病?怎留過學的大财主,會有這種能耐呢。

    ”說着又笑。

     如眉跑出大中旅社,心裡已氣昏了,隻可雇車回班。

    在路上略沉下氣,想到這事情種種蹊跷,料着此中必有緣故,但一時腦筋昏亂,要想也想不出所以然。

     及至回到班子裡,同院姊妹見隻她一人回來,便都問她呂二爺怎沒來。

    如眉原可以說謊話遮掩過去,但她羞惱交集,神智已紛,便任人不理,直闖進自己房裡,扯開一床被子,蒙上頭裝作睡覺,自去氣苦。

    旁人看她雙雙歡躍而出,如今竟獨自惱喪而歸,還以為她必是和呂雨生鬧了意見,誰知竟是丢了大醜呢。

    自己前思後想,後悔受了呂雨生的騙,隻看他人品漂亮,作事大方,誰知竟是這樣一号東西。

    自己悄悄地受騙也罷了,更不該鳴鑼響鼓,鬧得無人不知我要嫁他,到如今鬧了個烏煙瘴氣,又煙銷火滅了,豈不叫人們笑掉了牙!再說人們若隻知呂雨生變了卦不娶我了,也還好說,或者隻知我變卦不嫁他了,也還好看,隻怕呂雨生的底細和今天的事情,若被人們知道,其可真丢不起這醜呢。

    又想到千不該萬不該把跟頭栽到黃瑞軒眼裡,他若把這事傳揚出去,說柳如眉嫁了個那玩藝兒,再加枝添葉一說,我更不能見人了,想着氣得流了許多跟淚。

    後來又沉心一想,這事情太巧,怎我在落子館奚落了黃瑞軒,沒幾天就來了這呂雨生,說不定是黃瑞軒指使這小東西來圖謀我。

    再說今天到大中旅社:是呂雨生要去的,怎這樣巧,一進門就遇黃瑞軒?他步步跟定我,也似出于故意。

    而且一百零三号的李小姐怎又變成男子?至于撞破以後,呂雨生那種不要臉的神情和黃瑞軒同那黑大漢一問一答的口氣,分明都是誠心擺成的陣式,教我出醜到底。

    想着又把認識呂雨生以後的種種事情細加揣想,更恍然大悟,知道是黃瑞軒的陰謀無疑,不禁咬牙切齒。

    暗自咒一頓。

    但事已至此,罵他也當不了什麼,便是想法把黃瑞軒殺死,也洗不了眼前的恥辱,隻可先顧目前,自已開出兩條道路:第一這個班子不能再住下去了。

    本來洋洋得意地宣布了從良預告,忽然連嫁的人都不見面了。

    無論怎樣解說,絕逃不了人們的讪笑,何況還有黃瑞軒一張嘴呢。

    若要繼續仍操舊業,必要遷地為良。

    第二要圖清耳靜目,爽性離開碼頭,到營口或關東去更好。

    但是人地生疏并無把握。

    她想了半天,覺得這兩個道路都不甚妥,到後來才決定,明天便對衆人假說仍是呂雨生娶我,還按着從良的規矩搬出去,拚着破費些賞錢,先住到别的旅館裡,慢慢地細打主意。

     當時如眉便起來梳洗,裝作沒事人的樣兒。

    好在她為呂雨生已把客人全得罪了,倒沒人來打攪,清靜得很。

    姊妹們再問她呂二爺怎不見,如眉就答說方才他出去定妥了房子,回家去取家俱,正督率仆人忙着陳設。

    我要幫他收拾,他怕累着我,非要趕我回來,還拌了半天嘴呢。

    ”她這一套謊話,自以為說得很圓滿,連自己回來時的破綻也掩飾了。

    哪知竟自不然。

     到了次日,如眉把米老請到自己房裡,向他說呂二爺今天沒工夫來,自己要替他開發了賞錢,即刻出去。

    米老聽了,不動聲色地先關緊了房門,才向如眉道:“大姑娘,不必瞞我,你的事我全知道:這也不算丢人,值不得挂這樣大的火兒。

    我勸你還照樣辦事。

    ……”如眉沒等他說完,已愕然說道;“伯伯,你說的什麼,我不懂。

    ”米老笑道:“昨天你在大中旅社的事,早有人告訴我了。

    ”如眉道:“誰說的?”米老道:“我也不知道是誰,有人來電話說的。

    ”如眉暗想,這必是黃瑞軒了,要是他,還不定說得多麼難聽,不覺紅了臉。

    米老道:“咱們明白人不用細說,這件事隻我一個人知道,就料着你臉上必挂不住,早替你想了個道兒。

    過去的事不必再提,現在你不是就怕塌台麼?不打緊,全有我呢。

    從我這兒說,這院裡的人有一個敢說閑言雜語的,我就叫她滾蛋。

    ” 如眉聽米老的意思,是不願意自己走,但自己因怕人的事已被他知道,隻得遷就他些,便對米老道:“你既知道,我也不瞞着了。

    你留我是一片好意,不過我心裡太難過,一定要離開這個院子。

    ”米老道:“這個好辦,我不是在南新巷還開着一個綠雲書寓麼,你挪到那裡好不好?”如眉被他磨得沒法,隻得答應,便和米老約定,自己先悄悄地溜出去,然後米老立刻派人把她的東西送到綠雲書寓,收拾一個大房問,如眉一切不管,自出去遊散一日,到夜間便回綠雲書寓。

    雖知這是掩耳盜鈴的事,但也隻可如此。

    米老都應承了。

    如眉便把自己值錢的體己物件,裝在個小皮包裡提着,不言不語地出了門,到外面聽了一天戲,吃了頓飯,夜裡十點多鐘,才回到綠雲書寓。

    見米老正在門首候着,如眉進去,見他替自己收拾的房間很是滿意,便又重新尋了個老媽,重營起舊業來。

    但是心裡總覺郁郁不舒,又加着客人稀少,除了每天晚晌稍忙以外,白天簡直鬼也沒得上門,隻可出去散逛散悶。

     也是如眉的桃花運将要告終,過了一個多月,一天她自己出門。

    到市場去看文明小戲。

    坐在包廂裡,無意中看見朱上四也在散座中聽戲。

    如眉見朱上四月餘不見,比那時倒又白又胖了,不覺把舊事都勾上心來。

    自想和他相處了好幾年,他雖然慣于訛錢,但除了這一短項處,其餘的絕沒什麼叫自己難堪的地方。

    自己為迷上了呂雨生,妄想要做太太,把他趕走,實在有些寡情。

    而且自己上了呂雨生那樣一個大當,出了那樣一場大醜,真覺愧對他了。

    便想要躲開,省得被他看見難堪。

     不想朱上四雖也坐在那裡看戲,兩隻眼睛卻不肯老實,不住向四下亂看,已瞧見了如眉,倒微微點了點頭,便轉過臉去望着台上。

    如眉因已被他瞧見了,就不再有躲開的念頭,隻于暗暗歎息。

    當初自己恩養的心上人兒,如今竟變了路人,更後悔當日不該對他太狠,便不住偷眼瞧他,這時如眉已動了所謂念舊之情。

     又過了一會,台上一個女角兒上了場,在演唱之際,屢屢向朱上四抛着眼風,朱上四也隻顧凝望着台上。

    如眉暗想,怪道朱上四聽起戲來,他向來不好此道,如今定是在這女角兒身上下工夫,來吊膀子。

    看這情形,兩人大約快弄上手了。

    如眉這時不自禁地把朱上四對待自己的種種情形全都憶起。

    自想像朱上四那樣會服伺女人,這女角兒隻要被他弄上手,便算脫不開。

    朱上四所舍溫存自己的,都要轉向溫存這女角兒了,想着就覺心中熱辣辣不好過。

    本來如眉既已和朱上四決裂,今天邂逅相逢,僅止于舊情微動,但沒有什麼重圓破鏡的心。

    及至見朱上四有和旁人勾搭的情形,她不知怎的,那嫉妒的心竟自遏抑不住,仿佛忘了朱上四已和自己斷絕關系,倒又把他還看作自己的禁脔,要被那女角兒掠奪了去,心裡十分不甘,這就是人類的一種心理的變态。

    譬如一個人有一件舊衣,已在僻處丢了多年,在心裡久已忘卻有這一件衣服了。

    但若見有旁人拿起來要穿,他就立刻感覺到這舊衣的有用和可貴,挺身搶奪。

    然而倘若沒旁人要穿,他也永不會想起。

     如眉當下見了朱上四将要被人見愛,便想起他是可愛。

    見了他要被人得去,便決定自己應該立即收回。

    躊躇了許久,便叫個茶房去請朱上四到廂裡來,心裡還懾懾的怕他負氣拒絕。

    哪知朱上四倒沒有做作,居然随茶房來了。

    如眉滿臉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朱上四恭恭敬敬地道:“聽說你嫁了人,所以我不敢莽撞,我到廂裡來沒妨礙麼?”如眉聽他語中帶諷,隻可紅着臉搖搖頭。

    朱上四便在離她稍遠處坐下,兩人都不再說話。

    朱上四不知默默他去想什麼,如眉卻是一半追念前歡,一半會兒向那台上的女角表示驕傲和得意。

     過了一會兒,那女角兒下場去,如眉便赧赧向朱上四道:“咱們走好麼?”如眉說“咱們”這兩字,便是暗示給他自己這方面已把舊怨完全勾銷,情願重溫舊好。

    朱上四聽了,好似已經會意,便先走了。

     如眉跟着他出了戲場,朱上四等她走到面前,很自然地道:“到哪裡去?”如眉道:“回班子好麼?”朱上四道:“你怎還在班子裡?”如眉道:“我的事你還不知道麼?”朱上四一笑,如眉便明白自己的一切全被他曉得了,心上雖然難堪,但面上還不露不出來,便雇了兩輛洋車,和朱上四一同回去。

     到了班子裡,如眉待他比當初加倍親熱,朱上四也把前事一字不提,倒哄着如眉說話。

    如眉見他毫無芥蒂,更覺對不住他,便把上當的事,翻箱倒筐傾心吐膽地都說。

    朱上四隻是善言安慰。

    如眉又是感激,又是抱愧,恨不得她忘了朱上四并非這樣寬洪大量的人,幾月不見,怎會性情改到如此良善?她當下拴着朱上愛吃的肴馔,弄了幾樣,兩人親親熱熱地吃了飯,自然不放朱上四走了。

    絮絮叨叨說到半夜,便關門安寝。

     按下她倆在屋裡不表,且說這班子裡有個十五六歲的雛妓,名叫金子,雖是尚未接客,然而情窦已開,性情又佻跶非常。

    每逢院裡姊妹留下住夜廂的客人,她便偷到窗外窺聽。

    日子長了,直已成為習慣。

    這夜見如眉留了夜廂。

    她照例去聽這不用花錢買票的蹭戲。

    她聽着隻覺這一雙男女與衆不同,較素常所聽的另有許多花樣。

    正在入神,忽聽如眉在房内鬼叫起來,接着又喊“救人”。

    金子還以為這是花樣之一種,便從窗縫向内一看,猛見床上隻剩了一個人,正在翻滾喊叫,雪白的床褥上一片鮮紅,不由也吓得怪叫起來。

    立刻合院人等,都已驚起。

    見金子正在如眉窗前叫喚,向她問時,金子隻向窗内亂指。

     正在這時,如眉的房門倏然開放,朱上四探出頭來,滿面鮮血,向衆人招手道;“你們進來。

    ”衆人情知出了事,一擁進去,見柳如眉像白羊似的正在床上掙命,臉上的血把五官都染沒了。

    朱上四卻不慌不忙地已披了長衣服,端着個茶碗,正在漱口,又用毛巾拭面上的血迹。

    這時進去的衆人見了這般情況都吓壞了,有那膽小的已喊叫起來,有那膽大些的就問朱上四是怎一回事。

    朱上四猛把身一閃,指着桌上道:“你們看。

    ”衆人随着他的手瞧時,隻見桌上有一汪鮮血,血中隐約有一宗物件,仔細一看,竟是一塊血花流爛的肉。

    朱上四挺着胸脯道:“禍我是惹了,我絕不走,你們要打官司,我陪着,要鬥毆,我承着。

    ”才說到這裡,忽然衆人有一個人叫起來道:“如眉的鼻子掉了,吓死人咧。

    ”衆人這才顧得向床上觀察,果然如眉的鼻子已失去半個,滿面都被鮮血流滿,細看才瞧得出。

    如眉已疼得把床上的枕頭抓在手裡,撕得寸寸斷裂,那光景真是慘厲可怕。

    立刻有人叫道:“揪住了他,别被他跑了。

    ”有的說:“快找掌班的去。

    ”有的要去招呼巡警。

     正在這時,忽聽外面有人跑着進來道:“怎樣了?怎樣了?”衆人道:“掌班的來了,來得真巧,這場禍事可不小呀!”朱上四見是米老來了,就迎頭叫道:“米爺,我對不起你,給你添了麻煩。

    ”米老好似沒有聽見,一進屋子,瞧見床上的如眉,就頓足道:“果然鬧出事,可惜我來遲了一步。

    ”說着才瞧着朱上四道:“我今天是被人約去賭錢,方才回了那邊班子,就聽這邊去的人說,如眉又把你弄回來,我就想到你這小子酸狠毒辣,前些日受了如眉那樣的氣,絕不肯善罷幹休,怕你要暗地裡毀她,報你的前仇,所以立刻趕來,要給你當面說破了,把事壓下去。

    哪知一步來遲,你們已鬧得這樣,你的手段真狠呀!”朱上四似還得意,把嘴張開,露出血污未淨的牙道:“是我給咬的,不算我狠。

    這事首尾你全知道,她姘我這幾年,無故又得新忘舊,把我抛開,這口氣我怎得忍下去?今天我姓朱的才心平氣和。

    閑話少說,你叫巡警,我打官司就是。

    ”米老伸手拿起桌上的斷鼻,看了看道:“還沒整個的咬下來,傷不甚重,可惜工夫擱得太大,血已冷了,要不剛咬下來時還可以趁着熱血粘上。

    ”說着又向朱上四道:“我知道你是好朋友,惹了禍絕不逃走。

    這件事打官司不打,還在兩可,你就是要走,我也不攔你,我姓米的還擔得起這點兒小事。

    ”朱上四手拍胸膛道:“我要動一動,就不是父母生養的。

    ”米老道:“好,你就夠味兒,請坐吧,我們先把如眉的傷收拾收拾。

    ”說着就叫人用手巾把如眉臉上的傷痕略微擦淨,上了些牙粉。

    如眉還是喊叫不已,米老又自去打電話請西醫。

    打完電話以後,又回到屋中,把衆人都揮出去。

     屋裡隻剩下個呻吟展轉的柳如眉和一個怒目切齒的朱上四,米老向朱上四道:“真有你的,這一着難為你怎麼想來,在被窩裡下這樣的狠嘴?”朱上四似不經意地道:“我也不是誠心。

    昨天她在市場遇見,非要拉我回來,留我住下。

    我本想從此再和好了也罷,不想睡下以後,到了吃緊的時候,她跟我的勁兒比以先還大,我也被她引得動了真心,瞧着她那愛人的樣兒,想起前些日她對那姓呂的必也是這個情形,心裡一酸,跟着牙也酸了,一發狠就咬下她的鼻子來。

    ”米老道:“隻顧你狠,她這沒鼻子的将來可怎麼是了。

    ”朱上四道:“她尋常隻覺着自己好看,凡是男子全愛她,才得了意,随便耍弄人,抛了這個,愛上那個,如今教她來個五官不全,看誰還愛她,還耍誰!她要是從此規規矩矩,我不嫌沒鼻子,教她跟着我,我養她。

    米老聽着不語,正在這時醫生來了,看了看如眉的傷是被人所咬,不禁啧啧稱異,但也沒問原因,就重用手把方才抹的牙粉洗去,敷了藥膏,包紮好了,又注射了兩次止痛藥針,留下吃的藥水,便自去了。

     醫生走後,又過了兩點多鐘,如眉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