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杏出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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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立刻觸到芷華的柔荑手,接着又有她濕熱的櫻唇,貼到自己掌心裡。

    立時一股情熱,從手臂直透到内心,通身都要酥軟了。

    過一會,又覺着掌心的熱唇離去了,竟換上一件既濕且涼的東西。

    她把仲膺的手指彎曲了握着,便把手推出帳外。

    仲膺看手裡的物件,原來是水鈴铛般的一塊手帕。

    心裡便明白了。

    連話也不再說,把手帕緊握在手裡,頭也不回,輕輕地便開開樓門走了。

     這屋裡立刻寂靜得和墟墓一樣。

    天色已經大明。

    電燈因為沒人撚滅,還放着那黃慘慘的短光。

    太陽似乎不知道這屋裡昨宵出了這麼大的慘事,把他那喜氣迎人的紅臉又擁上窗來。

    桌上的時鐘又已停了,簡直聽不出一些聲息。

    這時帳簾一動,芷華從帳裡探出頭來,鬓發蓬松、星眼哭得紅紅的,向四外一看,伸了個懶腰,才輕輕走下床。

    走到立鏡邊照照自己,見玉容慘白、目眶深陷,仿佛比昨天瘦了許多。

    倒顯得楚楚可憐。

    自己捧着頰兒,暗暗怨恨這容貌長得俊真不是好事。

    無意中已害了兩人,把自己也害成個孤鬼。

    還不如别的醜婦人,還可以清清靜靜的一世平安。

    又回頭看見窗子和門都還敞着。

    自想他們一個從窗子出去了,一個從門出去了。

    哪一個不抱着天大的傷心!然而禍首是我。

    我該從哪裡出去?論理我是不該出去的了,死在這屋裡多麼心安理得!可是世上有他倆活着,我怎舍得死啊。

    我決定把這已壞的事體,重新恢複原狀,教白萍和我恢複了愛情,和仲膺恢複了友誼。

    但是将來能不能如我的心願,那就隻有天知道了。

    可是白萍這一去,總不能還住在天津,當然遠走高飛、地角天涯,教我上哪裡去找。

    想到這裡,忽然靈機一動,念到白萍在北京車站上作事。

    此一去當然先到北京辭掉了職務,然後再往他處。

    如今我趕快去到北京,倘然天可憐見,也許遇得上他。

    想罷看了看手表,六點已過,知道第一班的大通車快到時候。

    便急忙走到梳妝台旁,在洗臉盆裡放開熱水管洗臉。

    正洗到半截,忽聽樓梯一陣腳步聲響,像有人走上樓來。

    心裡一動,暗想莫不是他們誰回來,白萍麼?他被老天爺勸回來了?那真救了我一世!想着便要跑出去迎接。

    忽又轉想,倘或是仲膺又撞回來呢?那我還是不見他好,就又想往帳子裡躲。

    這樣一遲疑,心裡立刻六神無主,倒立在那裡不能轉動。

     這時上樓的人已走進屋來。

    既不是白萍,也非仲膺,原來是自己的老仆婦胡媽,心裡不覺爽然自失。

    就又胡亂擦幹了臉,把手巾扔下。

    那胡媽見屋裡這樣紛亂,芷華又神情異常。

    便道:“奶奶起得恁早!邊大爺……。

    ”芷華皺着眉向她擺擺手道:“少說話,把我穿的衣服撿出幾身,放在柳條箱裡。

    快、快!我就要出門。

    ”胡媽見神氣不對,不敢多言,自去收拾。

    芷華開了保險箱,見約摸還存有一兩千元的鈔票。

    一便都塞入一個皮包裡。

    又裝了些應用東西,便向胡媽道:“你出去雇兩輛洋車,去車站。

    ”胡媽幹泛着白眼,又不敢問,依言自出去雇車。

    芷華便重上床去,換好了衣服,向屋裡四下一看,心中十分凄慘。

    暗歎這曾經度過我一年甜蜜生活的高樓華廈,我竟要抛下它走了。

    回來時還不知何年何日!這房子倘若還戀着我,就保佑我快尋着白萍,仍舊回到這裡厮守。

    不然隻好等我死在異鄉,魂兒飛回來一看了。

    正想得悲痛難堪,胡媽已回來報告車子雇好。

    芷華便吩咐她:“留心看守房子,我上北京住幾天就回來。

    ”胡媽還懵懵懂懂地道:“奶奶是到北京看少爺麼?”她這話原是出自無心,不想正刺到芷華的心坎,幾乎慘然淚下,便自己強制着點點頭。

    教胡媽提了柳條箱,自己拿了皮包,下得樓去,上了車。

     車夫拉起就走。

    芷華不敢回頭看,隻閉着眼昏昏沉沉地就到了車站。

    恰值車已将開,就連忙買票上車。

    又昏昏沉沉地過了三四個鐘頭,到了北京前門車站。

    下車來把衣箱叫腳夫看守。

    自己尋到了段長公事房,見了段長,詢問白萍的蹤迹。

    那段長答道:“林白萍在兩點鐘前給我留下一封向總局辭職的信就走了,此刻或者還在他們車隊長公寓裡。

    ”芷華心裡一陣亂跳,也顧不得說什麼,就出了段長公事房。

    尋到車隊長公寓,向那裡的人問時。

    都說白萍趁貨車早晨從天津回來,立時辭了差,在兩點鐘前就收拾行李走了,也沒說到哪裡去。

    芷華聽了,隻覺一顆心嗡地聲化成氣體,飛上天去,嬌軀搖搖欲倒。

    幸虧扶着牆掙紮着沒有暈去。

    眼淚已撲簌簌落下來,也顧不得人們竊竊議論,自己又慢慢挪回站台上。

    這時車行人散,月台上清靜許多。

    在芷華眼裡更顯着無限蒼涼。

    仰首看看天空,覺着世界如此之寬,我該上哪裡去!那無主的芳心,仿佛被刀子剜得生痛,幾乎要放聲痛哭。

    倚着票房的一角紅牆,渾身微微作顫。

    暗暗怨恨白萍,隻顧你狠心一走,也不顧害苦你的妹妹芷華了。

    現在我孤苦伶仃,該往哪裡去好。

    天津的家是沒臉回去。

    白萍又不知去向。

    教我上哪裡根尋?想到這裡,心中一陣麻亂。

    就倚着牆根,癡癡地半晌不動。

     過了不知多大時候,恍惚中忽聽耳邊有人連喚太太。

    凝神看時,原來腳夫等得不耐煩了,催問把行李搬到哪裡。

    芷華心中無主,本想不到往哪裡去,慌亂中把手向站門一指,那腳夫就把行李扛到站外放下。

    伸手向芷華要了錢自去。

    立刻就有許多洋車夫搶上來兜座,芷華的心裡更亂了。

    想着在車站上怔着也不是事,便喚了兩輛車,一輛裝行李,一輛自己坐上去。

    車夫拉起來走了十幾步,才回頭問道:“您上哪裡?”一句話更把芷華問住。

    幸而靈機一動,忽然想起當初在師範上學的時節,有個同學叫房淑敏的,是住在草廠八條八十八号。

    因為有三個八字容易記憶,所以曆久沒忘。

    現在慌不擇路,隻可先到她那裡落落腳兒再說。

    便吩咐車夫拉到草廠八條,車夫答應着,跑開了腿。

    不大工夫,到了地方。

    看準門牌号數,原來還是很高大的門樓。

    門首貼着很亮的鍋牌,寫着浙江房寓。

    便上前敲了敲門。

     一個當差的出來,芷華便自己通了名姓,說明是拜訪房淑敏小姐。

    那差人進去。

    遲了不到一分鐘,就聽院裡一陣革履聲響,一個很活潑的女郎從裡面跑出來,口裡喊着:“是芷華姐麼?”到門口一把将芷華拉住,叫道,“好姐姐,這是哪陣風把你刮來!快屋裡坐。

    ”說着就用勁向院裡拉。

    芷華道:“你慢着,我還帶着東西呢。

    ”那女郎道:“你不用管,交給他們。

    ”說着向當差的吩咐了一句,就将芷華扯到院裡。

    進上房,過穿堂,到後院,直扯進東廂房。

    進了裡間,方才放手。

    又将芷華推在床上坐下,才握住她的手道:“姐姐,我真想不到你來。

    咱們同學中,我隻想你。

    你就來了。

    你怎麼想起找我來?你多會到的北京?你吃過飯沒有?你累不累?這二年沒見面,你想我不想?”芷華見淑敏還是當年那樣的爛漫天真,連珠炮式的說話,不由笑道:“你也緩一口氣,容我插插嘴。

    ”淑敏也笑了遣:“姐姐你不知道我多麼想你。

    大約你從嫁了先生,早把妹妹忘到爪哇國去了。

    不然怎二年也不來一封信?”芷華道:“你先别嚼舌頭,容我歇一歇。

    我心裡正亂的難過。

    ”淑敏看着她的臉道:“你不舒服麼?我哥哥是醫生,請他給你看看。

    ”說着便口裡叫着哥哥,要跑出去。

    芷華忙拉住她道:“瞧你這荒唐脾氣,聽見風就是雨。

    誰不舒服了?我現在隻要歇一會。

    你别鬧我就好。

    ”淑敏笑道:“好。

    你歇着。

    ”說着便把枕頭放好,将芷華按倒床上,替她蓋上被。

    自己坐在床邊和芷華叙了許多别後的情況。

     芷華随便答應着,留心看她這間寝室,收拾得十分考究。

    她的神情也不減當年做學生時的愉快。

    不禁暗自歎息:同是當年的同學姊妹,她如今還是玉潔冰清的處女,可憐我竟被風浪打到情海深濁之處,怕永久不能見天日了。

    淑敏又告訴芷華,她的父親到東省去做官,母親也跟了去。

    家裡隻剩自己和哥哥,寂寞極了。

    你要沒事,千萬在這裡住些日子。

    說着又自己笑道:“我真糊塗,你是有了先生的人,還有工夫來陪我。

    真個的,你們先生待你好麼?”芷華聽着一陣心焦,答不出話,隻點點頭。

    淑敏又道:“像你這樣的人,誰能不愛?難為你的先生,竟舍得大遠的放你出來。

    要是我,我就不放心。

    ”說着看芷華時,隻見她閉上了眼。

    臉上氣色很不好看。

    還隻當她不愛聽自己玩笑的話,便改變口氣道:“姐姐你要是累,就歇一會。

    我教他們預備飯去。

    ”芷華隻閉着眼,搖搖頭,臉色益發難看了。

    淑敏還要說話,隻見她把嘴閉得緊緊的,仿佛使勁别着氣,胸膈鼓了兩鼓,猛然張開嘴,哇的聲一口鮮血直噴出來,把被褥床帳都染得像畫了片片桃花。

    連淑敏身上都是。

    這時芷華臉上已慘淡和白紙一樣,鼻子以下都被血染成通紅。

     淑敏吓得嗷的叫了一聲,慌亂中把手去掩芷華的嘴,倒弄了兩把血。

    更吓慌了。

    便跳着腳喊起哥哥來。

    立刻有一個西裝少年跳入,一見屋裡這樣情形,也吓得一跳。

    連問道:“妹妹,這是誰?怎麼了?”淑敏還舉着一隻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床上道:“哥哥,死的了?死不了?怎麼辦?吐血吐了這些,你救救!”那少年見淑敏吓得這樣,倒沉住了氣。

    扶着她的肩頭道:“妹妹别怕,不要緊。

    吐血我會治。

    ”淑敏聽了才定住了神,隻搖擺着兩手血沒擦抹處。

    這時外邊的男仆和老媽也已聞聲進來了兩三個。

    看見床上躺着個血人,都亂叫起來。

    那少年皺着眉向他們擺擺手,才壓住了聲息。

    早有老媽遞給淑敏手巾,胡亂擦幹了手。

    又把芷華臉上和身邊的血迹,也都拭了拭。

     那少年跑出去,拿來瓶藥水,教淑敏給芷華灌下去一些。

    淑敏先輕輕叫了她兩聲,芷華隻是昏迷不醒。

    隻可撬起牙關,将藥水灌下。

    那少年才取出器具聽了聽脈,又向淑敏問芷華吐血的情形。

    淑敏都細細告訴了。

    那少年點點頭道:“她這血吐得蹊跷,總該是受了特别激烈的刺激。

    因為她肺裡一點毛病沒有,和常人一樣的健全。

    ”說完又問淑敏道:“我怎向來不知道你有這個同學呢?”淑敏道:“這還是我在天津上學時的同學,畢業後兩三年沒見。

    聽說結婚有一年了,跟她的先生感情極好。

    今天忽然帶着行李找了我來。

    一進門我就看她神氣不對,呆了不大的工夫,我跟她說笑話。

    談到她的先生,她以先閉着眼不理我,不想忽然吐出血來。

    ”那少年聽着,眼珠轉了幾轉,便走出堂屋,拿筆開了個藥方,打發個仆人去料理。

    這裡淑敏叫進個仆婦把床上地下的血迹。

    收拾幹淨。

    便自己坐在床邊。

    守着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