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杏出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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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膺道:“我醒,我醒!你先别收拾我。

    ”芷華笑了一聲,立刻床裡燈光大亮。

    又聽得芷華笑道:“你睡覺全不老實,手腳亂動,把我鬧醒了,你想睡,可得成?”仲膺從鼻子裡出氣的聲音說話道:“你看你的胳膊腿全砸在我身上,還說我睡覺不老實?你還講理!”這時帳上映出芷華坐起來的影子。

    她口裡說道:“我就喜歡不講理,你不樂意就走。

    ”仲膺笑道:“走就走!”接着就聽床欄一陣響,見人影一陣搖動。

    仿佛仲膺要下床來。

    白萍倒吓得心裡一陣亂跳,但立刻見芷華的影子伸手向下,把他按住。

    又聽得芷華怩聲道:“不!”便見從下面舉起一隻手摟住芷華的脖頸,芷華也趁勢低下頭去。

    接着便聽得極熱烈而拖長的接吻聲音。

    聲音拖長了好久,才寂靜下去。

    再沉了一會,見仲膺和芷華都坐起來,下半身貼連,上半身卻分開,直仿佛一個樹根上分支出兩條樹幹,又仿佛一株朝天長的人字柳,被風擺得動搖不定。

    須臾又見芷華倒入仲膺懷裡,就半晌沒有聲息。

    簾幙沉沉,小樓寂寂,燈光滟滟,人影雙雙,真是好一派的仙鄉詩境!但是白萍坐在那裡卻沒法領略得來,隻覺得傷心欲絕,暗恨爹娘生自己時多造出兩隻眼兩隻耳,卻又沒法不聽不看,而且身體有說不出的麻木,想走亦不能了。

     這時忽聽仲膺小聲道:“小妹妹方才還好好的,為什麼又不痛快?”芷華歎道:“我想起白萍心裡就難過。

    咱倆誰對得起他。

    ”仲膺半晌不語,良久才道:“現在還談這些做什麼?細想起來,咱誰還能活?既然造了孽,就說不得了。

    先樂上一日是一日。

    在這帳子裡就先當做世界上沒有他。

    喂!你怎麼還撅着嘴?你笑,你笑!”芷華道:“我現在笑不出來。

    ”仲膺道:“你笑不出來也得笑,不笑看我胳肢你。

    ”芷華格地一聲笑出來道:“你敢。

    ”仲膺也笑道:“我怎麼不敢。

    ”說着就見他的手影一動,芷華一面把手撐持,一面笑道:“瞧你這二皮臉,我躲了你。

    ”說着隻聽帳鈎一響,芷華竟赤裸裸的走下床來。

    白萍正攤坐在沙發上,倉卒間想躲已來不及。

    芷華原是迷迷糊糊地跑下床,加着帳裡燈亮,帳外又黑,并沒看見白萍,就奔了沙發去,想坐在那裡和仲膺調皮。

    不想伸手去扶沙發的背兒,恰摸在白萍頭上。

    隻吓得直着聲音嬌喊一聲。

    仲膺在帳裡,聽她叫得聲音有異,掀起帳子一看,倏時燈光外射,三人同時都見了面。

    芷華看着白萍又呀了一聲,便暈倒在白萍腳下。

    白萍想伸手去扶她,才低下頭去,隻覺一陣神經騷亂,腦中嗡然一聲,立刻仰倒在沙發上。

    仲膺猴在床上用手揭着帳簾,再也放不下來,也失了知覺似的在那裡出相。

     這樣過了好一會,還是白萍最先清醒,掙紮着立起,把芷華抱起,送到床上。

    這時仲膺正把揭帳子的手放下,低着頭,閉着眼,不敢瞧人。

    恨不得尋個地縫兒鑽進去。

    白萍輕輕把帳子放嚴緊了,将他二人關在帳内。

    自己卻立在帳外。

    藹然和氣的道:“你們用不着害羞,更不必害怕,快把衣服穿好。

    我有話說。

    ”說完仍舊退身坐在沙發上等候。

    立刻見帳裡一陣燈光顫顫,人影搖搖。

    一會幾使寂靜下去。

    知道他倆已把衣服穿好,但是不見他們走下床。

    這時房裡雖有三個人,但是沒一個敢喘一口大氣。

    隻有時鐘在桌上滴嗒作響,仿佛在那裡冷笑。

    電燈在帳裡微搖,似乎知道不久便有暴風雨來到,在那裡吓得哆嗦。

    白萍等得久了。

    忍不住又說道:“你們快出來。

    方才我都見過了。

    現在還躲什麼?”說着站起在牆上尋着了電門,把電燈開放,倏時房裡四壁通明。

    又變成一個世界。

    又用手指在桌上微敲着道:“快請出來談!快!快!”這時隻聽得芷華在床裡嘤地聲哭了出來。

    白萍便走向前把帳子鈎起。

    隻見芷華已穿上睡衣,依舊跣着六寸圓膚,雲鬓蓬松,側着身子伏在床欄上。

    香肩起伏地啜泣。

    仲膺卻偎在床的那一角,穿着緊身衣褲,雙手抱着膝蓋,下颏也放在膝蓋上。

    在那裡像傻了般地出神。

    綿衾香被都擁在床中間,隆起像小阜一樣。

    一個茉莉花球也揉碎了。

    散亂着灑在芷華足側。

     白萍看了這種光景心裡好生凄恻。

    暗想我竟把他們逼成這種可憐樣子!今日方知中國習俗下的夫權,無形中有如此的大勢力。

    不過夫婦間若是愛情消滅,單仗着夫權來維持現狀,那又有什麼意思。

    又轉想到芷華和自己倒絕談不到這一層。

    現在她倒沒什麼懼怕,隻有羞憤,羞的是對不起我,憤的是仲膺害了她。

    大約比受死刑還要難過,一顆心不知要碎成多少段。

    隻一聲不響的看着她,比殺了她還厲害。

    那太殘忍了!還是趕快解決了吧。

    我也落得個眼前清靜,心裡平安。

    想着就上前把芷華抱起。

    芷華四肢不由自主,柔若無骨似的偎在白萍懷裡,任他抱到沙發上放下。

    一隻手掩着淚眼,一隻手還摟着白萍的脖頸。

    白萍看着她那梨花帶雨的嬌怯模樣,不禁輕輕歎了一聲。

    心裡變得軟了,牙根咬得更緊上來,便把她的手從自己脖上拿下來,輕輕放下。

    突而昂然立起腰,走到床和沙發中間,咳嗽了一聲,然後放亮了嗓音說道:“我今天回來,絕不是誠心來窺探你們的秘密,但是不幸竟撞見了。

    我真後悔得要死。

    我相信這事一世不破露,我一世都是幸福的。

    因為我敢斷定你二人就是有了秘密,對我的愛情絕不會消減。

    能這樣蒙混我一世,就是維持我一世的幸福。

    但既不幸有了今天,以後的事情就另當别論。

    在你們沒醒以前,我在這屋裡已呆了一點多鐘。

    起先我想去自殺,把世界讓給你們,就寫了封信放在寫子台上,留給你們看。

    ” 說到這裡。

    隻聽芷華唉呀一聲,她急忙跑過來跪在白萍腳下,緊摟着白萍的大腿,哭着道:“你不、你不這樣!”這時仲膺也跑下床來,向白萍兩淚交流的道:“你為什麼死?死該讓我。

    我死了,你隻當世界上根本就沒生我這個人,把芷華的錯處也消滅了。

    至于我為什麼辦出這樣對不住你的事,到現在連我也不明白。

    隻可歸咎是上天在那裡捉弄人。

    芷華也是和我一樣。

    如今話也沒多的可說。

    我走了。

    ”說着便向外走,白萍一把将他拉住道:“你别胡鬧,等我把話說完。

    ”又一把将芷華扶起道:“你起來。

    聽我說。

    ” 說着又自己歎息道:“咳!其實我也沒什麼可說。

    ”就兩隻手雙挽着他們倆,眼裡汪着淚,牙狠勁咬着下唇,發怔了半晌。

    忽然頓足道:“我還忍個什麼?快說完了走罷。

    這樣磨蹭,虧我還是個男子”說完便松手将仲鷹和芷華放開,倒背着手道:“我後來想,我活着是苦了我。

    我死了是害了你們。

    因為你們雖然做出這樣對不住我的事,我還相信你們都不是沒良心的人。

    我死說不定連累得你們也不肯活,這豈不是損人不利已。

    現在我決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讓給你們。

    我的芷華贈給仲膺。

    我的仲膺也贈給芷華。

    至于這一些家産,更都屬你們了。

    隻望你們日後永遠這樣相親相愛,就算不辜負我這一片好心。

    我在天涯地角也替你們歡喜。

    ”說到這裡,芷華已哭得聲音梗咽,向前抱住白萍的脖子,嗚嗚咽地道:“你……你……”白萍突覺得她眼裡滾下來的熱淚珠流滿了自己的脖頸,櫻口吹出的熱氣噓到自己輔頰間,都似乎穿透皮肉,一直熱到心裡。

    立刻心裡像春風吹過似的一陣暖熱。

    覺着方才鑄就鐵一般的心腸立刻軟了。

    暗想芷華素日和我的恩情,偶然她糊塗作了壞事,我就這樣抛了她麼?我素常喚她作小妹妹,難道小妹妹哭到這樣,我還不肯饒恕她?這做哥哥的也太狠了!但是仲膺站在這裡,我就想改時饒恕她,又怎麼說得出?不如放仲膺去吧。

    想到這裡,便想做手式教仲膺走。

    但是擡頭看看仲膺,又連帶瞧見床上的斜枕,亂衾、殘花、绉褥,都是些風流舊迹,不由得想起方才自已所聽所見的情景,隻覺胸中鬥然冒出一股涼氣,仿佛又變成了冬天,把一顆心又凍得鐵硬起來。

    便自己狠狠的咬着牙,輕輕的又跺了幾下腳,将芷華慢慢向前推走了兩步,突然将她擁到仲膺懷裡。

    自己霍的一閃身,躲開了幾步。

     隻見這時仲膺像是傻了。

    芷華撞到他懷内,他還是癡癡的站着,既不躲避,也不伸手扶持。

    芷華碰到仲膺身上,才仿佛如夢初醒。

    突然呀地叫了一聲,回頭仰手向着白萍,瘋了般地喊道:“你好狠!我死!”說着撲地倒在地下,粉面吻到地氈上,下面一條腿拳着擁在睡衣裡,一雙腿連半個玉雪般的臀部都暴露在如銀的燈光下。

    白萍隻看了二眼,已不敢再看,也不忍再看了。

    那邊仲膺正怔怔地失魂落魄,見芷華忽然暈倒,慌忙間要用手去扶。

    擡頭見白萍還立着不動,滿臉露着落寞的神氣,立刻心裡發顫,把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

    白萍搓着手道:“你扶起她來呀!她是你的人,你不管誰管?”仲膺聽見這話,越發低下頭不敢動手。

    白萍道:“教她睡一會也好,我要趁這對候拿點東西走了。

    ”說着就奔了床邊的小玻璃立櫃去。

    開了櫃門,亂翻了一陣,翻出了一件半舊沙綠綢子沿着自紗寬邊的小馬甲。

    拿在手中道:“這件最可她的腰。

    ”又尋着一隻藍地自花的女拖鞋,自語道:“這是我們結婚頭一天放在床下的物件。

    ”又順手在櫃旁小幾上拿了個帶鏡子的小粉盒道:“這裡面有過她的臉。

    ”說到這裡,又歎道:“夠了,夠了,這就夠可笑的了。

    ”說着把三件東西都塞在制服的口袋裡。

    走過來向仲膺道:“膺哥,我走了,咱們來世再見。

    你要好好看待芷華。

    可憐她到如今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你上心溫存她點吧。

    我此去絕受不了罪,不過不回來了。

    ”說完就看看地下的芷華,才躬下腰去,立刻又直起來。

    跺了跺腳,便爬上了寫字台。

     這時仲膺忙上前拉住他的腿,哀告道:“好兄弟,好祖宗,你别走!咱們慢慢商量。

    ”白萍再不答聲,隻用腿使勁向後一蹬,把仲膺蹬了個倒仰。

    此際芷華已清醒過來,睜眼見白萍的頭兒已探到窗外,知道拉已來不及,就在地下打着滾兒哭喊道:“你别走。

    ……萍……親哥哥。

    ……你别……”這時白萍已全身出到窗外,到仲膺和芷華都從地上立起來時,窗口業已不見人影。

    他倆連忙趕到窗口探頭向下看,隻見白萍的黑影,還立在樓下。

    暗地裡還看得出他那一張雪白的臉,手裡還揚着一條白巾,見他倆探出頭來,便把手巾揚了兩下,口裡喊了聲:“你們保重,我去了。

    ”便一溜煙跑出巷口,須臾影兒不見。

     芷華尖銳的聲音喊着白萍,便探出身子,也要跳下去。

    仲膺在神經昏亂中,見事不好急忙将她拉住。

    芷華回頭看看仲膺,仍舊拼命向樓外紮掙,口裡隻喊:“你撒開手!你害夠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