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燈
之恩,二來是代我照顧下家人。

    ” 杜甫激憤難耐,從席間站起來:“良元兄,你為民谠言,仗義直谏,何罪之有?我去上書,跟聖人說去!” 韓承一把将他拽回去:“老杜啊,别激動,你隻是個兵曹錄事參軍,不是拾遺啊,哪來的權限……”杜甫反複起坐數次,顯然内心澎湃至極。

    韓承勸住了這邊,又看向李善德: “可我還是不明白。

    良元兄你這麼多年,汲汲于京城置業,眼看多年夙願得償,怎麼卻自毀前途呢?” 李善德拿起酒杯,玩味地朝着廊外檐角望去,那裡挂着一角湛藍色的天空,顔色與嶺南無異。

     “我原本以為,把荔枝平安送到京城,從此仕途無量,應該會很開心。

    可我跑完這一路下來,卻發現越接近成功,我的朋友就越少,内心就越愧疚。

    我本想和從前一樣,苟且隐忍一下,也許很快就習慣了。

    可是我六月初一那天,靠在上好坊的殘碑旁,看着那荔枝送進春明門時,發現自己竟一點都不高興,隻有滿心的厭惡。

    那一刻,我忽然明悟了,有些沖動是苟且不了的,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

    ” “我給你們講過那個林邑奴的故事吧?他一世被當做牲畜,拼死一搏,賺得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我其實很羨慕他。

    我在京城憋屈了二十多年,如老犬疲騾,汲汲營營。

    我今年五十三歲了,到底憋不住,也是時候争取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子美,你那一組《前出塞》,第二首固然不錯,但我現在還是喜歡最後一首多些。

    ” 他拍着案幾,謾聲吟道:“從軍十年餘,能無分寸功。

    衆人貴苟得,欲語羞雷同。

    中原有鬥争,況在狄與戎。

    丈夫四方志,安可辭固窮。

    ”最後兩句,重複了數次,拍得酒壺裡的酒都灑了出來。

     對面兩人一陣沉默。

    杜甫忽然開口道:“這次若是良元兄事發,有司會判什麼結果?”韓承沉思片刻,艱澀開口:“這個很難講,要看右相的憤恨到什麼地步了。

    他有心放過,罰俸便夠了,若一心要找回面子,五刑避四也不奇怪。

    ” 唐律計有五刑:笞、仗、徒、流、死。

    韓承說五刑避四,其意不言而喻。

     李善德大笑,神意舒展:“今日不說這個,來喝酒,來喝酒。

    對了,我還有一件小事要拜托。

    ”說完他從腰間拿出一個繡囊,擲到桌上,聽聲響裡面似有不少珠子。

     “這是海外産的貝珠額鍊,你們兩位拿着,空閑時幫我買些長安的好酒,尤其是蘭桂芳,多買幾壇,看是否有機會運去嶺南。

    ” 兩人如何聽不出這是托孤,正待悶悶舉杯,忽然酒肆外進來一人。

    李善德定睛一看,竟是當初替馮元一傳話的那個小宦官。

     小宦官走到李善德案前,仍是面無表情:“今日未正,金明門。

    ”然後轉身離開。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這又是哪一出。

    金明門乃是興慶宮西南的宮門,牆垣之上即是花萼相輝樓,這是要做什麼? 李善德雖一頭霧水,卻不敢不信。

    上一次這“馮元一”讓他去招福寺,結果賺得了楊國忠的信任,荔枝轉運這才得以落地,這一次不知又安排了什麼目的。

     杜甫擔心道:“會不會是右相的圈套?”韓承卻說:“右相想弄死良元兄,隻怕比碾死螞蟻還容易,用得着這麼陷害麼?”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一拍案幾,對李善德道:“我們陪你去!” 算算時辰,如今差不多未初快過了。

    三人結了酒錢,匆匆朝金明門趕去。

    上一次是招福寺招待衛國公觀霞龍,被李善德撞見,這次金明門附近應該也有什麼活動,與他密切相關。

     韓承與杜甫左右各一打聽,發現這裡今日居然有觀民之儀。

     所謂“觀民”,是說聖人每月都會登上勤政務本樓與花萼相輝樓,向下俯觀,取個體憫良庶、與民同樂之意。

    而聚在樓下的百姓,雖然要一直要保持叩拜,但趁身子擡起的瞬間,也能偷偷瞻仰一下龍顔。

     今日輪到聖人登花萼相輝樓,百姓們都在金明門前聚齊,人頭攢動,少說也有千人之數。

    可三人仍是不解,“馮元一”的意思難道是直接叩阙面聖?怎麼可能?觀民之時,禁衛戒備最為森嚴,根本連牆垣都無法靠近。

    何況聖人高居樓頂,你在下面喊什麼,也難及聖聽。

     未正時分很快就到了,禁衛開始出面維持秩序。

    他們三個人都是有官身的,自然不會同百姓擠在一起,而是被安排在最前面一排,跟其他小官員聚在一塊。

    放眼望去,一片青綠袍衫。

     六品以上的官員,有的是機會近睹龍顔,不必跑這裡來。

    隻有七品以下的,才會借這個機會博一博存在感,說不定聖人獨具慧眼,就把自己挑中了呢。

     等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花萼相輝樓上開始有人影出現。

    禁軍的呼喝連成一片,在場百姓紛紛跪伏,以額貼地。

    禁軍對官員們的要求稍微松一些,這裡不是朝會,隻須立行大禮即可。

     李善德行罷了禮,仰起頭來,看到花萼相輝樓的最高一層,有一男一女憑欄而立。

    距離太遠,看不清面容,但從衣着和周圍侍者的态度來看,應該就是聖人和貴妃。

     他的心髒跳得比剛才快了一些。

    這是李善德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對全天下最著名的伉俪。

     聖人與貴妃恩愛得很,兩人并肩俯瞰,不時朝下面指指點點,意趣頗足。

    這時有第三個人影靠近,身材有些肥胖,手裡還拿持一柄拂塵,肯定是個宦官。

    這宦官到了兩人面前,朝下面一指,李善德突然發現,他指的方向正是自己,而貴妃的視線,也随之看過來。

     他連忙垂下頭,不敢以目光相接。

     樓上三人嘀嘀咕咕,也不知說些什麼。

    過不多時,忽然有使者從樓上奔至城頭,用嘹亮的嗓門喊道:“賞嘉慶坊綠李一籃!” 百姓們和官員們的隊伍一時有些散亂。

    嘉慶坊遠在洛陽,那裡出産的綠李極為鮮嫩。

    雖不及荔枝出名,京中能吃到的人,也不算多。

    聖人居然在觀民時發下賞賜,不知是哪個幸運兒能拿到。

     使者将籃子從城頭垂吊下來,由禁軍小校徑直送到李善德面前。

    周圍的官員無不面露羨慕與嫉妒,還有人在打聽這人到底是誰,竟蒙聖人禦賜水果。

     一直到觀民之禮結束,衆人散去之後,再沒發生過其他怪事。

    李善德站在街頭提着果籃,有點哭笑不得,那馮元一就為了給他發點水果?可他看向韓十四,卻發現對方雙目放光,連連拍着自己肩膀。

     “怎麼回事?” “良元兄,這次你可以放心了!” “别賣關子了,到底怎麼回事?”杜甫比李善德還急切。

     “嘿嘿,我竟忘了是他。

    ”韓承不肯當衆打破這盤中啞謎,扯着兩人到了一處僻靜的茶棚下。

    他丢出三枚銅錢,喚老妪用井水把李子洗淨,拿起來咔嚓一咬,綿軟酸甜,極解暑氣。

     其他兩個人哪有心思吃李子,都望着他。

    韓承笑道:“我來問你,這個馮元一之前讓良元兄去招福寺,目的是什麼?” “阻止魚朝恩搶功,保下荔枝轉運的差遣。

    ” “良元兄與他素昧平生,他卻出手指點,為的是什麼?或者說,他能從中得到什麼?” 兩人陷入沉思,李善德遲疑道:“讓魚朝恩吃癟?”韓承一拍茶案:“不錯!魚朝恩近年來蹿升很快,頗得青睐,你看這次貴妃誕辰,正是由他出任宮市副使,難免會有人看着不順眼。

    ” “可宮裡那麼多……” “你們别忘了。

    這人隻用一個名字,就讓楊國忠迫使自己副使吐出功勞,面子極大。

    這樣的人,在宮裡能有幾個?” 李善德回想起今日在花萼相輝樓上看到的第三人,不由得“啊”了一聲,原來竟是他?杜甫很快也反應過來了,可仍是不解:“他就為了攔一下魚朝恩?” “荔枝轉運這個功勞,右相自己,都要忍不住拿過去,遑論别人……”韓承說到這裡,忽然眉頭一皺,細思片刻,神情一變。

     “不對!荔枝這事,也許最早就是從他那裡來!” 李善德與杜甫對視一眼,都很迷惑。

    韓承懊惱地猛拍自己腦袋,說:“真是的,我怎麼連這麼大的事都忘了!早想起來,良元兄便不必吃這麼多苦了!” “到底怎麼了?” “他本來可不姓高,而是姓馮,籍貫是嶺南潘州,入宮後才改的名字。

    ” 這一下子,驚醒了其他兩人。

    那個人名氣太大,很少有人知道這段過往,隻有韓承這種人才會感興趣。

    原來,他竟也是嶺南人。

     難怪聖人特别言明一定要嶺南出産的荔枝,源頭竟在這裡。

    大概是他向貴妃誇口家鄉荔枝如何可口,才有了後面這一堆麻煩。

     李善德随即把花萼相輝樓上的情形描述了一番,韓承忍不住擊節贊歎:“高明!真是高明!” “我聽說他名聲很是忠厚。

    讓良元叫來金明門前,大概是念在如此拼命的份上,略做回護吧?”杜甫猜測。

     “也對,也不對。

    ”韓承又拿起一枚李子,“他把良元兄叫過來,隻為了能在貴妃耳畔點一句:樓下那人,就是把新鮮荔枝辦來長安的小官。

    如此一來,聖人和貴妃便知道了:原來這人竟是他安排的。

    ” 說到這裡,韓承滿臉笑容地沖李善德一拱手:“但無論如何,良元兄的量刑一定會被削薄數層,不必擔心有斧钺之危了。

    禦賜的這一籃子水果,雖不是什麼紫衣金绶,可也比大唐律厲害多了。

    ” “為什麼?” “聖人剛打賞過的官員,你們轉頭就說他該判斬刑?是暗諷聖人識人不明麼?” 李善德震驚得半天沒說話,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真是比荔枝轉運還複雜。

    那一位的手段好高明,兩次模糊不清的傳話,一次遠遠的手指,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況下攬走一部分功勞,又打壓了魚朝恩,至于救下自己,不過是順手而為——用招之高妙,當真如羚羊挂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