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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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勝機!”然後他把離枝之事講了一遍。

    蘇諒索性把毛筆擱下:“此事我亦聽過,可你想過沒有?荔枝帶枝,最多延緩半日,且無法用雙層甕,亦不能用鹽水洗濯。

    兩下相抵,又有什麼區别。

    ” 他見李善德猶然不悟,苦口婆心勸道:“大使拳拳忠心,小老是知道的。

    隻是人力終有窮,勉強而上,反受其害。

    ” “不,不!”李善德一把将毛筆奪過來,在紙卷上繪出一棵荔枝樹的輪廓,然後在樹中間斜斜切了一劃,“我們不切枝,而是切幹!” 然後他滔滔不絕地把籌劃說出來。

    看來自從化趕回廣州這一路,李善德都已經想通透了。

    蘇諒聽罷,這一個嗅覺靈敏的老胡商,難得面露猶豫:“這一切,隻是大使的猜想吧?” “所以才需要驗證一下!”李善德狂熱地揮動手臂,“但請你相信我!現在整個大唐,沒有人比我更懂荔枝物性與驿路轉運之間的事情。

    ” “今天已是四月七日,即便試驗成功,也來不及了吧?” “這次我會随着馬隊出發!”李善德堅定道,“成與不成,我都會直接返回長安,對聖人有個交代。

    ” 蘇諒沉默良久。

    他經商這麼多年,見過太多窮途末路的商人。

    他們花言巧語,言辭急切,妄圖騙到投資去最後博一把翻身。

    可惜,他們嘴裡吹出的泡沫,比大海浪頭泛起的更多。

    然而,不知為何,眼前這個頭發斑白、畏縮怯懦的絕望官吏,卻閃着一種前所未見的粼粼光芒。

     “好吧,這次我再提供大使五百貫經費。

    ”蘇諒似乎下了決心。

     李善德大喜,一捋袖子,說你把舉錢契拿來吧,我簽。

    他如今見過世面了,等閑幾百貫的借契,簽得勝似閑庭信步。

    蘇諒微微一笑,取出另外一軸紙狀:“還有這一千貫,算是小老奉送。

    ” “你還要多少通行符牒?”李善德以為他又要做什麼交換。

     “夠了,那東西拿多了,也會燒手。

    ”蘇諒把紙狀朝前一推:“這一次不算借貸,算我投大使一個前程。

    ” “前程?” “這一次試驗若是成功,大使歸去京城,必然深得聖眷。

    屆時荔枝轉運之事,也必是大使全權措手。

    小老的商團雖小,也算支應了大使幾次試驗,若能為聖人繼續分憂報效,不勝榮幸。

    ” 李善德聽出來了。

    蘇諒這是想要吞下荔枝轉運的差遣——所謂“報效”,是說朝廷将一些事務交給大商人來辦理,所支費用,以折稅方式補償。

    比如有一年,聖人想要在興慶宮沉香亭植牡丹千株,上林署接了诏書,便委托洛陽豪商宋單父代為報效籌措。

    聖人得了面子,上林署得了簡便,宋單父則趁機運入秦嶺大木數百根,得利之豐,甚于花卉支出十倍。

     若蘇諒能盤下荔枝轉運的報效,其中的利益絕不會比宋單父小。

     蘇諒見李善德沒回答,開口道:“當然。

    這保鮮的法子,是大使所出。

    小老情願讓出一成利益,權做大使以技入股。

    ” 李善德道:“這法子成與不成,尚無定論,蘇老這麼有信心麼?” “做生意,賭得便是個先機。

    若等試驗成了再來報效,哪裡還有小老的機會?” “就這麼說定了!!” 李善德一點沒有猶豫。

    他沒有時間了,這将是最後一次試驗,不成功便成鬼。

    至于早上想逃到嶺南避罪的念頭,早已被抛至腦後。

     兩人就一些細節開始商議,全情投入,卻不防屋外有一隻黑色耳朵貼在門框上,安靜地聽着。

     一個時辰之後,五嶺經略使後衙。

     趙欣甯匆匆趕到何履光的卧室門口,敲了敲門環,低聲道:“節帥,有樁急事,須向您禀報。

    ”屋裡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夾雜着女人略帶不滿的嬌嗔。

    門一開,何履光隻穿着條亵褲出來了,一身汗津津的。

     “什麼事,這麼急!” 趙欣甯一指旁邊跪地的林邑奴:“館驿傳來消息,那個李善德,似乎把新鮮荔枝搞出點眉目了。

    ”何履光眉頭一擰:“怎麼可能?” 趙欣甯狠狠踢了林邑奴一腳:“這個林邑奴太蠢笨,隻聽個大概,卻說不清楚!”然後又道:“但至少有一點很清楚,蘇諒那隻老狐狸,又投了一千五百貫在裡頭。

    ” 胡商向來狡黠精明,無寶不到。

    他既然肯投資這麼大金額,想必是有成算的。

    何履光舔舔嘴唇:“那隻清遠笨雞,還真給他辦成了?那……要不請叫他過來叙叙話?” 趙欣甯輕搖了一下頭:“節帥,您細想。

    倘若他真的把新鮮荔枝送到京城,會是什麼結果?” “聖人和貴妃娘娘肯定高興啊。

    ” “那聖人會不會想,這麼好吃的東西,為何早不送來?一個上林署的小監事,尚且能把這事辦了,嶺南經略使怎麼會辦不成?他到底是辦不成,還是不願意辦?我交給他别的事,是不是也和新鮮荔枝一樣?——節帥莫忘了,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啊。

    ” 聽着趙欣甯這一步步分析,何履光胸口的黑毛一顫,牙齒開始磨動起來,眼神裡露出兇光來。

    這兩句詩來自于嶺南老鄉張九齡。

    他當年因為位高權重受了李林甫猜忌,聖人聽信讒言,送了他一把白羽扇,暗喻放權。

    張九齡隻好辭官歸鄉,寫了一首《歸燕詩》以言志。

     “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 他這個嶺南經略使看着威風八面,比之一代名相張九齡如何?比之四鎮節度使王忠嗣如何?看看那兩位的下場,他不得不多想幾步。

     “看來,是不能讓他回去了。

    ”何履光決斷道。

     趙欣甯早有成算:“我聽說李善德這一次會親随試驗馬隊一并出發。

    隻消調遣節下一支十人牙兵隊,尾随而行。

    一俟彼等翻越五嶺之後,便即動手,僞做山棚為之便是。

    ” “不成。

    等快到虔州再動手,便與嶺南無關。

    聖人過問,便讓江南西道去頭疼吧。

    ” “遵命。

    ” 何履光把門關上,正欲上榻,忽然聽到耳畔一陣嗡嗡作響,不知何時又有一隻蚊子鑽了進來。

    嶺南經略使揮起巴掌,想要拍死,才好繼續雲雨。

    可那蚊子卻狡黠之至,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一直折騰到淩晨也沒消停。

     四月十日,阿僮第三次站在路邊,看着李善德的試驗馬隊忙碌。

     “城人言而無信,說好了接家人過來,現在倒要跑回長安了。

    就不該給你荔枝!”她氣呼呼地折斷一根枝節,丢在地下。

    李善德隻得寬慰道:“這次若成功了,你便是專貢聖人的皇莊,周圍誰都不敢欺負你了。

    ”阿僮雙眼一瞪:“誰敢欺負我?” 李善德知道這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罵歸罵,荔枝可是一點沒短缺,還叫來好多人手幫忙處理。

    他拍着胸脯說,嶺南我肯定還回來,給你們多帶長安的美酒!阿僮這才稍微消了點氣。

     “這回真能成嗎?” “不知道。

    但我隻有這一次機會了,不得不全力而為。

    ” 這一次的馬隊,始發一共有五匹馬,沿途配置約二十匹。

    但它們的裝備,和前兩次卻截然不同。

     每一匹馬後,隻挂一個雙層甕。

    内甕培着松軟的肥土,外層灌入清水。

    但每一個甕的水土比例不盡相同。

    李善德事先請了一批熟峒傭工,從過殼的荔枝樹支幹切下去,截下約莫三尺長的分杈。

    尾端斜切,露出一半莖脈,直接紮入甕中水土。

     在分杈的上端,裁出三條細枝,上面挂着約莫二十枚半青荔枝。

    李善德還苦心孤詣請了石門山裡的生峒,用上好的買麻藤編了五個罩筐,從上面套住樹冠。

    這樣一來,既可以防止荔枝因為颠簸在途中脫落,也能透水透氣,讓荔樹苟活。

     李善德把這段時間他所能想到的所有辦法,都整合到了一塊,命名為“分枝植甕之法”。

    這種辦法能不能到長安,不确定,但每一甕,會毀掉至少一棵荔枝樹,這讓阿僮心疼唠叨了很久。

     但這個靈光一現,隻能解決一半問題。

    真正的考驗還在路上,所以他不得不跟着。

     這次試驗至關重要,蘇諒也趕來出相送。

    他看到李善德也翻身上馬,準備随隊出發,有些擔心地仰頭道:“大使你這身子骨,能追得上馬隊的速度嗎?别累死在中途啊。

    ”李善德一抖缰繩,悲壯慨然道: “等死,死國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