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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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就是《贈汪倫》濫俗了點。

    ” 一說起做詩,杜甫可來了勁頭,他身子前屈,一臉認真道:“那汪倫是什麼人,與太白交情多深,為什麼太白會特意給他寫一首詩,這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單就這詩的做法,十四你卻錯了……” 兩人叽叽咕咕,開始論起詩來。

    李善德不懂這些,他跪坐在原地,滿心想的都是韓承的暗示。

     李白那首詩,是天寶三載所做。

    當時聖人與貴妃在沉香亭欣賞牡丹,李龜年欲上前歌唱,聖人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遂急召李白入禁。

    李白宿醉未醒,揮筆而成《清平調》三首,此即其一。

     在大唐,貴妃前不必加姓,因為人人都知道姓楊。

    她的生辰,恰是六月初一。

    這新鮮荔枝,九成是聖人想送給貴妃的誕辰禮物。

     韓承的暗示,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是為了貴妃的誕辰采辦新鮮荔枝,隻怕比聖人自己的事還要緊,天大的幹系,誰敢阻撓? 他是個忠厚循吏,隻想着辦事,卻從沒注意過這差遣背後蘊藏的偌大力量。

    這力量沒寫在《百官譜》裡,也沒注在敕牒之上,無形無質,不可言說。

    可隻要李善德勘破了這一層心障,六月初一之前,他完全可以橫行無忌。

     這時胡姬端來一壇綠蟻酒,拿了小漏子扣在壇口,讓客人自篩。

     “那六月初一之後呢?”李善德忽然又疑惑起來。

    這頭銜再如何橫行霸道,也解決不了荔枝轉運的問題。

    這個麻煩不解決,一切都是虛的。

     韓承從杜甫滔滔不絕的論詩中掙脫出來,面色凝重地看過來,吐出兩個字:“和離。

    ” “和離?” “和離!” 李善德突然讀懂了韓十四的意思,這兩個字,如重錘一樣,狠狠砸在胸口。

     荔枝這事,是注定辦不成的,唯有早點跟妻子和離,一别兩寬,将來事發才不會累及家人。

    李善德可以趁這最後四個月橫行一下,多撈些油水,盡量把香積貸償清,好歹能給孤女寡婦留下一處宅子。

     “到頭來,還是要死啊……” 李善德的拳頭伸開複又攥緊,緊盯着酒中那些渣渣,好似一個個溺水浮起的蟻屍。

    韓承同情地看着這位老友,拿起漏子,緩緩地篩出一杯淨酒,遞給他。

     他在比部常年查賬,知道商家有一種賬目叫做沉舟莫救賬——舟已漸沉,救無可救,惟有止損而已。

    他這辦法雖然無情,對老友已是最好的處置。

     此時一曲奏完,樂班領了幾枚賞錢,卸下簾子退去了。

    壁角隻剩他們三個,周圍靜悄悄的,畢竟午後飲酒的客人還不多。

    李善德哆嗦着嘴唇,從蹀躞裡取出紙筆: “既如此,我便寫個放妻書,請兩位做個見……” 話未說完,杜甫卻一把按住他肩膀,擰頭看向韓承怒喝道:“十四,人家夫妻好端端的,哪有勸離的?”李善德苦笑道:“他也是好心。

    新鮮荔枝這差遣無解,我的宿命已定,隻能設法博回一點點羨餘罷了。

    ” “你縱然安排好一切後事,嫂夫人與令嫒餘生就會開心嗎?” “那子美你說,我還有什麼辦法?!”李善德被他這咄咄逼人的口氣激怒了。

     “你去過嶺南沒有?見過新鮮荔枝嗎?” “不曾。

    ” “你去都沒去過,怎麼就輕言無解?” “唉,子美老弟,做詩清談你是好手,卻不懂庶務繁劇……” 杜甫又一次打斷他的話:“我是不懂庶務,可你也無解不是?左右都是死局,何不試着聽我這不懂之人一次,去嶺南走過一趟再定奪?” 李善德還沒說話,杜甫一撩袍角,自顧坐到了對面:“我隻會作詩清淡,那麼這裡有個故事,想說與良元知。

    ”李善德看了一眼韓承,後者歪了歪頭,做了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一心想要在長安闖出名堂,報效國家。

    可惜時運不濟,投卷也罷,科舉也罷,總不能如願,一直到了天寶十載,仍是一無所得。

    我四十歲生日那天,朋友們請我去曲江遊玩慶祝。

    船行到了一半,岸邊升起濃霧,我突然之間陷入絕望。

    這不就是我的人生嗎?已經過去大半,而前途仍是微茫不可見。

    我下了船,失魂落魄,不想飲酒,不想作詩,就連韋曲的鮮花都沒了顔色。

    我就像行屍走肉一樣,漫無目的地走着,幹脆朽死在長安城的哪個角落裡算了。

    ”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城東春明門外一裡的上好坊。

    其實那裡既算不得上好,更不是坊,隻是一片亂葬崗。

    客死京城的無主之人都會送來這裡埋葬,倒也适合我的歸宿。

    我随便找了個墳堆,躺倒在地,沒過多久,卻遇到了一個守墳的老兵。

    那家夥滿面風霜,還瞎了一隻眼,态度兇橫得很。

    他嫌我占地方,把我踢開,自顧喝起酒。

    我問他讨了一口,兩個人便聊了起來。

    他原來是個西域兵,還在長安城幹過一段不良人,不過沒什麼人記得了。

    老兵如今就隐居在上好坊,說要為從前他被迫殺掉的兄弟守墳。

    那一天我倆聊了很久,他講了很多從前的事,其中我最喜歡的一段,卻不是故事。

    ” “老兵講,他年輕時被迫離開家鄉,遠赴西域戍邊。

    那是他第一次遠别親人,也是第一次上戰場,何時會死也不知道。

    而軍法管得極嚴,連逃都逃不掉。

    他一個年輕孩子,日夜惶恐驚懼,簡直絕望到了極點。

    有一天,他在戰場上被一個兇狠的敵人壓住,眼看被殺,他發起狠來,用牙齒撕掉了對方的臉頰肉,這才僥幸反殺。

    老兵突然明白了,既是身臨絕境,退無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說不定還能搏出一點微茫希望。

    從那以後,他拼命地練習刀術、練習騎術,每天從高山一路沖下,俯身去拔取軍旗。

    憑着這一口不退之氣,他百戰幸存,終于從西域安然回到這長安城裡。

    ” “我當時聽完之後,深受震動。

    我之境遇,比這老兵何如?他能多劈一刀在造化上,我為何不能?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回去之後,振奮精神,寫出了《三大禮賦》,終于獲得聖人青睐,待制集賢院——雖說如今的成就,也不值一提,但自問比起之前,創作更有方向:我要把這些籍籍無名的人與事都記下來,不教青史無痕。

    于是我再次去了上好坊,請教老兵的姓名,希望為他寫一些詩傳。

    可老兵死活不肯透露姓名,隻允許我把他當兵時的經曆匿名寫出來。

    于是我便寫成了九首《前出塞》,适才那個故事,是在第二首,現在我把它贈與你。

    ” 杜甫把毛筆搶過去,不及研墨,直接蘸了酒水,唰唰寫了起來。

    一會兒功夫,紙上便多了一首五言古詩: 出門日已遠,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

     走馬脫辔頭,手中挑青絲。

     捷下萬仞岡,俯身試搴旗。

     杜甫把筆“啪”地一聲甩開,直直看向李善德,眼神銳利如公孫大娘手中的劍器。

     “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

    既是退無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李善德讀着這酒汁淋漓的詩句,握着紙卷的手腕,突地一抖,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胸中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