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拾翠女巧思慶元夕 踏青人灑淚祭前生

關燈
” 寶玉就與黛玉商議:“等這一樹花謝了,咱們再就這樹根上埋了它,仍舊将各色各樣的花近着它再埋一冢,等它再發起一樹。

    黛玉笑道:“好好,你把滿京城的落花兒籠箍籠掃将來埋了,就有這樣的花塞遍這個大觀園呢。

    告訴你,大凡天地間可驚可愕的事情,每不常有。

    也就如人物一般,千古來有幾個西子、太真?有幾個謝靈運、李太白?這靈光透露統不過一點兒。

    它這一樹花,我還很嫌它開得多,隻該開這一朵呢。

    ” 說完了,就将拾起帶回的這一朵,叫素芳揀一個白粉定暗菊的盤兒,少少兒盛些水,将這朵花養在盤裡。

    寶玉聽了黛玉的一番議論,十分歎服。

    這裡兩個人方在商議,等這樹花謝了,也好好地葬它在埋香冢上去。

    誰知第二日清晨,紫鵑、晴雯、素芳、碧漪、香雪等一齊進來,說道:“昨日這一樹的花兒,開也開得實在奇。

    咱們今日趕早地上去瞧瞧,一朵花兒也沒有了,采也采不到,這樣幹淨。

    天開出來,就天收去了。

    ” 晴雯道:“若說是有人去采它,不要說太太那麼着愛它,誰也沒這人敢去采它。

    就算有人去采,這花,哪裡采得這樣幹淨。

    我們大家瞧過它,這棵樹高得那麼樣,怎麼樣上去的,況且橫斜裡許多枝梗兒,淩空去礙着山子石的,斜到池子裡去的不知多少,誰還能夠去采它。

    ” 寶玉聽得駭呆了,隻管跌着腳,就奔出去,一直地到了樹底下。

    果真一樹綠蔭,毫無一花一蕊,就出神起來。

    想着這樹花本來開得稀奇,但自索性沒有開出來也罷了;怎麼樣芳霏馥郁開這一天,就叫花神收去了。

    可憐見的,不知林妹妹還傷到什麼分兒。

    況且這樹花應着了林妹妹回轉來的祥瑞,若是這樣開落的快,我同林妹妹相聚的緣分,也恐有限的光陰。

    ” 寶玉想到這裡就水也似地流起淚來。

    又走近樹身邊,盤桓撫摩,忽然轉悲作喜道:“我也糊塗了,花兒雖然落盡了,好好的樹本身兒原在。

    你果真的應了林妹妹,林妹妹也就同了你百歲長青。

    無不過樹到花開吐豔,也如人的密愛私情。

    我想林妹妹這個人,雖則豔如桃李,卻也冷似冰霜;雖曾共枕同衾,也隻如賓如友,比這個花的光景,也就差不多,何嘗不妖娆香馥,卻不許姿意流連。

    比方起來,真個一毫無二。

    但是從前葬花的時候,彼時同泣殘紅,而今連一點紅也不見了,不知她傷得怎麼樣在那裡。

    我想出她的心,我就該去勸勸她,隻是越勸慰越傷心,便怎樣呢?我隻有倒反躲過她,等她傷定了再去。

    隻是我的心事,除了林妹妹還告訴誰?” 寶玉一面地想,不知不覺就尋曹雪芹去了。

    這裡黛玉聽見晴雯等的言語,料着寶玉心上定要傷感一番。

    黛玉心裡非但不傷,倒反說道:“很配。

    ”原來黛玉、寶玉兩個人卻又各自不同。

    寶玉隻愛的繁華熱鬧。

    黛玉隻喜的幽靜凄情,雖則現在的光景富貴無雙,卻也心淨神閑,仍舊一塵不染。

    所以聽見這一樹花忽然地花神收去了,便說:“這才是天宮仙府的奇花兒,要這樣開落才配呢。

    ”就叫素芳:“你快去瞧瞧,咱們盤兒内的一朵花不要也走了。

    ” 素芳、晴雯、香雪連忙看了,說道:“很好地在裡頭”。

    就拿過來送與黛玉細看。

    隻見這一朵花果然可愛,香也香得緊,黛玉隻管點頭出神了一回。

    黛玉忽然地叫着她們将紙條兒卷着鐵絲,尋出極輕的綢子,配了盤兒内的花顔色,一會子就紮起一盞梅花燈來,也細枝細梗地扶從了些枝葉,又将金粉筆勾出花莖,真個好看,就下了帳子在錦帳中間挂了,點将起來。

    這貂帳繡衾之間點起這盞綠萼梅花的燈兒,實在可愛,連床前小香幾上的一瓶紅綠梅也分外好看。

    這一盞燈旋旋兒的,倒像飄出些香氣來。

    黛玉同紫鵑、晴雯等看了十分歡喜,連柳嫂子、老婆子、小丫頭們統叫來看看可像不像,衆人都說像得了不得。

     衆人正在說笑着,黛玉忽又想道:“寶玉這會子不知傷得怎麼樣,一定尋曹雪芹去了。

    他回來見了這盞燈,不要又觸起他的傷感來,可憐見的。

    他心裡頭千回萬轉,也不過為了我一個兒,就從前的許多傷感害病,也隻為了我一個。

    我們而今一塊了,他還時時刻刻想起許多分離的苦況來,實在也可憐見的。

    我而今卻有一個法兒,索性連各色各樣的通紮起個花燈來。

    再不然連魚鳥人物一總也紮它幾盞,橫豎元宵也近了,趕着試燈日,從上房起直到大觀園,各到處挂滿了,連樹頂上也挂些滑溜兒扯将上去,等寶玉愛熱鬧的,盡數地暢暢意兒。

    我記得從小兒在南邊的時候,也見了多少燈,這些下路的燈兒全個兒通買了挂在運司衙門裡,那蘇州的紙割剝燈也蠢呆,單算常州的紮彩燈兒最有趣。

     黛玉正想到這裡,李纨、寶钗、探春、惜春也過來告訴這一樹花不見的光景。

    黛玉隻是笑吟吟地,并不回言,隻拉了她四個人揭開幔子去看這一盞燈,也将盤兒内的花比着看。

    四個人都說有趣得很。

    黛玉也将要紮燈的玩意兒說出來。

    探春連說有趣。

    寶钗笑道:“我們不會做紮燈匠兒,我隻等你們紮完了,我現現成成地瞧,遇着我愛上的挑了去就是了。

    ” 黛玉笑道:“寶姐姐,你從來是個道學人兒,到了這個上反要占便宜,我就限定你紮一個寶丫頭出來,果真紮得像,等寶玉挑了去罷。

    ”寶钗道:“你們看林丫頭,始終嘴尖舌薄的,我不撕她的嘴不算我。

    ”寶钗就要去擰她,慌得黛玉連忙讨饒,道:“寶姐姐,饒了我吧,我再不敢了,等我講這個紮燈的有趣給你聽。

    ”李纨、探春、惜春也勸道:“真個的暫且饒了她,等她講這個紮燈的巧勁兒。

    ”寶钗方才放了手。

    大家慢慢地坐上,黛玉就說道:“你們統沒有到過南邊,不知道常州的紮彩燈有趣呢。

    也有豳風圖燈、月令燈、十愛燈、千家詩燈、二十四孝燈,我最愛的是庚亮愛月、陶淵明愛菊同那爆竹聲中一歲除,許多山石花樹。

    一家人家開着門看煙火,也有奶奶們、姑娘們、小孩兒,還有人貼着半幅春聯,也有放炮仗的小厮們。

    他這些奶奶姑娘,也打扮的華麗,提着個小手爐兒,真個活龍活現的。

    我就挂到清明時候還不除下呢。

    ” 衆人聽了,都高興起來,道:“這麼樣有趣,咱們而今馬上就幹起來。

    ”黛玉道:“咱們也不用約定,各自各的憑個意兒紮出來,大家賽個巧。

    ”探春也喜,就同李纨、寶钗、惜春去了。

    也去告訴了衆姊妹,又叫入畫、秋雲去約了喜鸾、喜鳳。

    這裡衆姊妹就各自各地無般百樣紮将起來。

    卻說寶玉悶悶地走到曹雪芹那邊,談了半日,用了飯,方才回來。

    不知黛玉傷到什麼分兒,到底傷定了沒有,就一直地往潇湘館來。

    隻見滿桌滿地統是些銅絲兒鐵絲兒,青黃色的竹絲竹片兒,麻絲麻線也料了無數,這柳嫂子、老婆子、小丫頭子都拿把剪刀在那裡削這些竹片。

    寶玉詫怪得很,問着她們,都隻嘻嘻地笑不肯說。

    寶玉走進屋裡,隻見黛玉坐在炕上,炕桌上鋪了好些紙兒。

    黛玉拿着筆,在那裡畫什麼圖兒似的。

    近着去看看,也有樹木房屋人物各色各樣的花樣兒。

    問着她,也隻笑笑不言語。

    黛玉就跨下炕來,拉寶玉進幔子裡,指給他看,說道:“瞧瞧這個就懂得了。

    ” 寶玉就喜得跳起來,道:“好妹妹,你弄的玩意兒實在出人頭地的有趣。

    我而今也幫着來紮,同她們去劈這些竹片兒。

    ”急得黛玉拉住她,說道:“寶玉,你不要淘氣了,你那麼着我就不弄這個玩兒。

    我告訴你,這些樓閣人物花卉誰耐煩編他,不過打個稿兒,外面傳些紮彩匠,叫哥哥那邊的清客相公們教着他紮,也快也好,我們不過鬥筍接縫地裝起來就完起來了。

    那邊大嫂子、姊妹們通是這樣。

    她們老婆子、小丫頭們鬧的不過是些粗玩意兒,由她們鬧去,紮得成紮不成随她們便了。

    真個的你也同着她們鬧去,你隻好好地坐在這裡,瞧着我打這些稿兒。

    ” 寶玉真個地就喜喜歡歡坐在炕上瞧着她畫,也幫了她寫些顔色尺寸的字樣。

    這榮國府、林府兩邊,一衆姊妹就無夜無明地紮起花燈來。

    到了十一二兩日,漸漸地齊集起來,你來我往,大家瞧着評着,着實地賭賽,就把東西牌樓的燈市也比下去了。

    李纨紮的是美人紡織課子圖、秧歌車水圖,一樣的轉着桔槔踏水。

    薛寶琴紮的是孟襄陽踏雪尋梅。

    邢岫煙、李紋合紮的是四回西遊記。

    李绮紮的是吳王采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