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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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銘左手将隔開二人的小幾推翻于地,右臂再用力輕輕一帶。

    弱飖覺得天旋地轉,已被他打橫抱起,放于席上。

    這一刻,弱飖隻覺身子輕盈如雪,沒有絲毫重量。

    她閉上眼,腦中卻通明透亮,好似看到牆壁窗紙盡數化為無形。

    萬物江山光潤明淨,再無半點塵埃。

    天地間充斥着潺潺的水聲,間或有耐寒的鳥兒啾呢數語。

     也不知多久以後,弱飖倚在展銘的臂上,聽他道:弱飖,我們重回一起罷!她想起來,這就是方才展銘被她打斷了的那一句,弱飖此時身軟如泥,神思慵怠,隻是在喉間低吟了一聲,覺得這話委實多餘。

    展銘輕撫她的長發,又道:你可知黑複久不服我,他已與楚方有通。

    若紫老太爺傳于我,他二人便要聯手與我為敵? 終是來了,弱飖有些悲涼地想道,雖說這本就是在宣讀遺囑的那一刻她就已看明白、想清楚的事,可她還是盼着展銘晚一刻再說。

    弱飖慢慢從展銘懷裡掙出來,揀起衣裳披在身上。

    窗紙上已漆黑一片,此時起了風,雪片打在上頭,沙沙作響,今夜的蘇城如此甯靜。

    自從雷老爺子去世,這蘇城的格局終又到劇變之時。

    在這樣一個千門競閉的夜晚,許多人家圍爐夜話,恬然入夢。

    但對其他一些人來說,這卻是個狂躁焦慮的時刻,他們的命運将随着這二三日間之事而改變。

     展銘亦坐起身來,伸手推開窗子,冷氣直直沖上二人肌膚,弱飖不自由主地打了個寒噤。

    大團的雪球已卷了進來,襲在弱飖胸上,刺骨地涼,她不由嗔道:你瘋了!這話一出口,她忽又呆住,怎的這般耳熟? 展銘長身站起,任那北風卷一窗雪花當胸,他看着外間朦胧燈火道:弱飖,你看這麼一座蘇城,天下間再也無一處比此地更為富麗,可也無一處比此更為殘酷。

    它吞下多少如你我一般之人的血肉,方飾得這般物華天寶。

     弱飖拉他坐下,關上窗子,渾身抖如篩糠。

    展銘的眼眸灼灼閃動,大聲道:弱飖,你可知我當年為何要去找紫家?你走的那日,隻怕是覺得再也不會見我了罷?可我不許這樣,我要讓你時時見得展銘這兩個字,常常見得我這個人,決不讓你可以忘卻。

    弱飖眼中已有淚水潸然欲落。

    休說是真是假,若是無由聽得這一席話,何以去慰那些蟬聲嘈雜的月圓夏夜? 二人緊緊擁在一處,展銘的下颌挺在弱飖發上,硌得她隐隐生痛。

    展銘在她耳邊輕語,這座城奪去我二人十年歲月,日後,我們要讓它盡數還來! 還得來麼?失去的隻是十載春秋麼?不 弱飖心知坐山觀虎方為上上之策,若是與人聯手,楚方與她的地盤人手都是從雷家分出來的,牽絲挂縷,糾纏不清。

    多年來二人生意往來極密,當是不二人選,遠比與展銘合作為佳。

    以展銘、弱飖二人對戰楚、黑,勝負尚在五五之數。

    不過,弱飖側頭看他想道,當年棄他而去,方得手上所有;今日用這些,重又換得他來,也算天公地道。

    于是一笑,道:那紫小姐怎辦?擡了頭,去看他神色。

    展銘與她的眼睛對視着,一字一句說道:在名份上,她永是我的正妻,可我會将她送走,今生今世,永不見她! 弱飖閉上眼,頓覺身心俱疲,好似多年掙紮終于攀至極峰。

    果然,這世上若有人不會拿虛言哄我,怕是隻有展銘一人。

    或許是因他看我,已太過通透,就如我看他。

    弱飖仿佛聽到夜色裡有人在說,弱飖這名兒,倒似生來就給人家作婢妾的呢!她無聲無息地笑了,一如窗外無聲無息的雪。

     就這樣吧,其他的女人,弱飖就懶得問了。

    這世上多少殘敗污爛,還不是一場大雪落下,就蓋了個嚴合密實,變成一個琉璃世界,粉妝乾坤?弱飖想,隻要打好眼下這一戰,此生也算功德圓滿了。

     弱飖坐在樓中,北風穿堂而來,滿屋長幔高揚。

    她心思忐忑,不時注目窗外,窗外白雪皚皚,盡失樓台。

    弱飖有些不耐煩地起身,在窗前眺望,複又坐下,道:怎的還沒來?張三虎看了看沙漏,撓頭道:與約定時分,尚有二刻,都聽說此人生性古怪,極是守時,固不早至,卻也從未遲到。

    弱飖方覺自己有些失态,坐回椅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張空空的椅子。

     她邀約的人還沒有來。

    周圍已經布置好了,隻要那人稍微有異,以弱飖摔杯為号,便會有密如飛蝗的箭枝将樓上的人紮成一隻刺猬;而弱飖自己坐下之處會破開一方木闆,平安落下。

    何況樓上有跟她多年,忠心耿耿的十多位幹将,若是他們一起出手,便是黑複、楚方、展銘他們怕也難以相敵。

     可是弱飖還是不安心。

    她再度向遠處眺望,突然在渾成一色的天際,一個小小的白點倏忽飄來,如一枚再尋常不過的雪花。

    弱飖的神經在這一刻就已繃緊了,她等的人來了,這樣的輕功,除了此人,還能有誰? 弱飖上次見到此人時,正率手下精銳,伏于江上渡口,預備行刺抱病歸城的紫老太爺。

    那夜,滿月清輝撒于江上,江水平緩如一面迎風抖開的長綢。

    弱飖遠遠見一列人馬過來,那中間擁着的一頂氈轎中,坐的難道真是老奸巨滑的紫老太爺?弱飖心頭抽緊了,手心沁出汗來。

    她在心中默數着自己與紫老太爺的距離,二百三十步,二百二十九步在一百五十步時,是她的斷流刀法最佳暴起之時,那時她會全力擊向氈轎,而其餘的人會為她掩護的。

     當她數到一百五十七步,刀上已蓄滿了她全身的功力。

    可就在此時,她突然覺得有些異樣。

    她扭頭見到一個朦胧的影子,從皎皎明輝中浮了起來。

    不過弱飖馬上就發覺了自己的錯誤,不,不是浮起來,而是穿越。

    弱飖擡頭時,恰恰見着他禦風而來,不染半絲凡間煙火之氣。

    在弱飖尚在神思迷離之時,那刀光就已裂空而來。

    時光突然頓住,千載東逝之水,亘古經天之月都凝定下來隻是一刻。

    然後,聲色俱去,隻有深藍的天幕上一道浮光殘影。

     滿目的喧嚣繁華轉瞬即逝,隻剩得這一天一地的寂寞,讓弱飖腔子裡的一顆心空蕩蕩地浮着,竟沒了個落實的地方。

    隻覺得那等炫目的刀光,若是向着自家灑來,隻怕也會沉溺其間、雖死無憾。

    弱飖環視衆手下,見到的都是駭到極至,卻又萬分留戀、魂不守舍的眼光。

    然後弱飖才發覺,那一刀所至,居然是紫老太爺的氈轎。

    旋即周圍四騎頓時矮去一截,四具頭顱滾下水中。

    隻是一聲,這四人頭顱居然是同一刻落下!然後那頂轎子在正中裂開,清明的波光飄過一帶血色,随波浮載,連江心那輪圓月,也浸成绯紅。

     弱飖命張三虎去察這人底細,本沒料到會有結果,誰知還不過一日,就有一份完整的履曆放在她桌上。

    這人本是十餘年前蘇城名家之後,累世書香門第,因得罪了紫老太爺而舉家就戮。

    那日後有人見他在城外荒墳上燒紙,未焚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