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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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李慕白眼光很高,早先在巨鹿長春寺見了俞秀蓮姑娘,他就認為秀蓮姑娘是人間的絕色,後來因為事實上的不可能,他對俞秀蓮失了望,心靈便陷于黑暗,行動也顯得頹廢。

    不想如今見了這位俠妓纖娘,竟是别有一番幽豔;那眉目之間仿佛比秀蓮姑娘更覺得可愛,更覺得可憐,不禁有些銷魂。

    談了幾句話,又見纖娘言語委婉;雖然有些是應酬話,但也似是由衷心出發。

    起先是纖娘問甚麼,李慕白牙答話;後來李慕白也竟發問起來。

    他問纖娘姓甚麼,纖娘答是姓謝;李慕白又問她年齡和家鄉,纖娘答是十九歲,淮陰人,來到北京才兩年多。

     李慕白又要問她的身世,卻被德嘯峰用眼色阻止住。

    然後又談了幾句話,忽聽院中有毛夥叫道:“翠纖姑娘!”纖娘向她母親說:“媽,出去看看去!”謝老媽媽出去了一會兒,拿著個紅紙條兒進來,說:“徐大老爺叫你去。

    ”纖娘接過條子看了看,德嘯峰就站起身來,向李慕白說:“我們也該走了。

    ”纖娘趕緊站起身來說:“我先不出去呢,你二位老爺何妨多坐一會兒?”德嘯峰說:“我們還到别處有事,明天再來!” 當下與李慕白出了香閣。

    纖娘送出屋來說:“李老爺、德老爺明天可一定來!”德嘯峰笑道:“反正我不來,他也準來!”當下德嘯峰在前,李慕白在後,順著樓梯下了樓。

    擡頭往樓上去看,隻見纖娘倚著欄杆,往下看著李慕白笑。

     德嘯峰出了門,就向趕車的-子說:“送李大爺回去。

    ”遂就與李慕白一同上了車。

    福子把車趕-西河沿元豐棧門首;李慕白下了車,德嘯峰就說:“我也不進去了,咱們明兒見吧。

    ”當下車聲辘辘地又往東走去。

     李慕白回到自己的屋裡點上燈。

    店夥送過茶來,李慕白坐在椅子上隻是沉思,仿佛腦子裡又深深地嵌上一個美麗而多情的女子影子;又想:剛才自己問到那纖娘的身世時,德嘯峰為什麼攔住自己,不叫往下問?哦,是了,想她們當妓女的每人必有一段傷心往事,客人若問起來,适足以引起她的傷感。

    咳,她哪裡知道,我這個客人與别的尋歡作樂的人不同,我也是個身世坎坷的人。

    我們相見正如白樂天所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想到這裡,長長地歎了口氣。

    仰面往牆上一看,隻見自己那口寶劍寂寞無聊地挂在那裡,心中一陣悲傷,站起身來,跺了一下腳,就叫店夥沽來了半斤白酒,喝得身熱頭暈,方才吹燈睡去。

     次日午飯後,到南半截胡同他表叔家裡去的時候,他表叔二睡午覺。

    直等到三點多鐘,他表叔祁主事才醒來,見了他,就提到他寫的那篇小楷。

    祁主事說:“你的字雖寫得不錯;可是人家隻要一看,就知道你是練過魏碑的。

    這種字隻是名士字,拿他來求功名、寫公事可是不行;怪不得你下了兩次場都沒中,大概就是因為你的字太不規矩。

    現在你看,哪一個殿試的折子和衙門裡的文書告示,都是趙字!你手下有趙字帖沒有?要沒有,可以到琉璃廠去買一部趙子昂的-龍興寺-;把那所有的草字全都挑出去,專練那規矩的字;用上兩三個月工夫,也就差不多了。

    現在無論做甚麼事,都得筆底下好;你那筆字給人寫寫對聯還可以。

    若是拿他找事掙錢,可不容易!”李慕白聽了,句句話都刺得自己的心疼。

     少時向表叔告辭,出得門首,又傷心又生氣,暗道,“雕蟲小技,壯夫不為,”我李慕白堂堂男子,難道非得給人家傭書寫字,就不能吃飯嗎?一賭氣,也不到琉璃廠買甚麼趙子昂的《龍興寺》就在炎日之下回到元豐棧。

    才進了店門,就見櫃房裡出來一人,見了李慕白屈身請安說:“李大爺,我們老爺叫我給你送一封信來。

    ”李慕白才認出,這是德嘯峰的跟班的壽兒。

    接過信來,不禁詫異,心說,德嘯峰給我寫信作甚麼?遂就向壽兒說:“你回去吧。

    你就說把信交給我了,下半天我看你們老爺去。

    ”壽兒又請了一個安,就走了。

     這裡李慕白回到屋内拆開那封信,就見信箋上寫著核桃大的字。

    大略是:“慕白如弟:昨日歸來,略感暑熱,身體頗為不适,今晚恐不能山城了。

    我弟年少有為,且負奇才。

    雖遭逢失意,客館蕭寥,但總宜多加珍攝,随意尋樂。

    不可憂愁憔悴,自毀昂藏七尺之軀。

    因知我弟謀事無成,手頭必感不裕,故奉上銀票百兩,以備花用。

    小兄雖非富人,但視此實極微之數,幸望慷慨收下為荷。

    明後日再前趨訪晤,以傾快談。

    此頌時安,小兄嘯峰拜上。

    ” 李慕白看了,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感激。

    暗想:德嘯峰與我萍水之交,竟這樣關心我!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