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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的大不相同,簡直的找不到筋骨,而處處都是肉,我最喜愛用手摸她的脊背,那麼柔軟,那麼涼滑。

    因而我常勸告母親也學着點關二大媽。

    把肉多往外長一長。

    母親不說什麼,隻不像笑的那麼笑一下。

     關二大媽的可愛戰勝了那兩間屋子的可憎。

    我一天倒在那裡玩耍半天。

    我嚷我鬧,她都聽不見;她總誇獎我老實安穩。

    有時候我張開大嘴去喊。

    故意的試試她讨厭我否,我失敗了。

    她便順手數數我的牙有多少。

    然後稱贊我的牙個個都可愛。

    當她後來搬走了的時候,我在夢中都哭醒過好幾次,口口聲聲的要二大媽。

    白天,我偷偷的跑到那空屋去,念念叨叨的:“二大媽,給你菠菜,你包餃子吧!”我想象着她坐在炕沿上,向我點頭,向我笑;可是我摸不到她的胖手了。

    急得無法,我便到院中拾一兩朵落花,給她送去。

    因為她是極喜歡戴花的,不管是什麼不合體統的花,她總是有機會便往頭上插的。

    落花送到炕沿上,沒有那與笑意一同伸出來的手。

    關二大媽!我繞着牆根兒叫遍,沒有任何動靜! 有母親,沒父親;有姑母,沒姑父;有關二大媽,沒關二大爺:合着我們院中的婦人都是寡婦。

    所以,我那時候以為這是理當如此的,而看那有父親的小孩倒有點奇怪。

    用不着說,我久而久之也有點近乎女性的傾向,對于一切的事都要像婦女們那樣細心的管理,安排。

    而且因此對于那不大會或不大愛管家事的婦女,不管她是怎樣的有思想,怎樣的有學問,我總是不大看得起的。

    自然,我決不會幫助誰去喊:“婦女們回到廚房裡去!”可是我知道,我也不會幫着誰去喊:“婦女們,上戲館子去!” 現在該說那兩間破南屋了:有炕的那一間,是完全沒有屋頂的。

    據說,當年我祖母的壽材就放在那裡;自然那時候屋頂是還存在一些的。

    當我大姐姐十六歲的時候,有人來相看她,而且留下一對戒指,她就藏在棺材後面蹲了一天,誰叫她,她也不肯應聲,更不用說是出來了。

    到了晚間,她的眼淚大概已經灑完,而腹中怪空虛,才給了母親個面子,回到北屋吃了兩碗茶泡飯。

    有這段曆史的屋子,後來,隻剩了半截兒炕,炕上長着很足壯的青草。

    沒有炕的那一間的屋頂還留着個大概,裡在放着一塊滿是塵土的案子,案子上橫七豎八的堆着一些無用的東西。

    當我的腿一會邁步的時候,我就想到這裡去檢閱一下,看看有沒有好玩的物件。

    這間屋子破得既可憐,又可怕,我的憐憫與好奇凝成一股勇氣,時時催促着我到裡面看看。

     那是在何年何月?可惜我已記不甚清了。

    我到底是鑽進了那間可怕的屋子裡去。

    按說,這個年月是絕不應忘記的,因為這是值得大書而特書的——我在那裡發現了些玩具。

    我是怎樣的貧苦?不大容易說,我隻能告訴你:我沒有過任何的玩具!當母親拆洗棉被的時候,我扯下一小塊棉花;當家裡偶爾吃頓白面的時候,我要求給我一點:揉好了的面,這就是我的玩藝兒。

    我能把那點棉花或面塊翻來覆去的揉搓,捏成我以為形态很正确的小雞小魚,與各樣的東西。

    直到我進到這間破屋子裡,我才有了真正的玩具:我得到十幾個捏泥饽饽的模子,和幾個染好顔色的羊拐子。

    也許是哥哥學徒去的時候,把它們藏在了那裡吧?不去管吧,反正我有了好玩的東西,我的生命驟然的闊綽起來!我請求小姐姐給縫了個小布袋,裝上那幾個羊拐;至于那些模子,便收藏在佛爺桌底下,托竈王爺與竈王奶奶給我看守着;連這麼着,我還要一天去看幾十遍。

    到了春天,調一點黃泥,我造出不少的泥饽饽來,強迫着小姐姐收買;她的錢便是些破磁器兒。

    我等到我把貨都賣淨,便把磁瓦兒再交回小姐姐,教她從新再買一次或幾次。

     原載1937年8月天津《方舟》第三十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