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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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事實上吉公對于這姑娘一家甚有好感,為着這姑娘的相片也頗盡了些職務;我不記得他是否在相片上設色,至少那姑娘的口唇上是抹了一小點胭脂的。

     這事傳到祖母耳裡,這位相信家教謹嚴的女人便不大樂意。

    起前,她覺得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相片交給一個沒有家室的男子手裡印洗,是不名譽不正當的。

    并且這女子既不是和我們同一省份,便是屬于“外江”人家的,事情尤其要謹慎。

    在這糾紛中,我才又得聽到關于吉公的一段人生悲劇。

    多少年前他是曾經娶過妻室的,一位年輕美貌的妻子,并且也生過一個孩子,卻在極短的時間内,母子兩人全都死去。

    這事除卻在吉公一人的心裡,這兩人的存在幾乎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點憑據。

     現在這照相的姑娘是吉公生命裡的一個新轉變,在他單調的日月裡開出一條路來。

    不止在人情上吉公也和他人一樣需要異性的關心和安慰,就是在事業的野心上,這姑娘的家人也給吉公以不少的鼓勵,至少到上海去看火輪船的夢是有了相當的擔保,本來悠長沒有着落的日子,現在是驟然地點上希望。

    雖然在人前吉公仍是沉默,到了小院裡他卻開始愉快地散步;注意到柚子樹又開了花;晚上有沒有月亮;還買了幾條金魚養到缸裡。

    在樓上他也哼哼一點調子,把風景照片鑲成好看的框子,零整地拿出去托人代售。

    有時他還整理舊箱子;多少年他沒有心緒翻檢的破舊東西,現在有時也拿出來放在床上、椅背上,盡小孩子們好奇地問長問短,他也滿不在乎了。

     忽然突兀地他把婚事決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選好,預備去入贅。

    祖母生氣到默不做聲,隻退到女人家的眼淚裡去,嗚咽她對于這弟弟的一切失望。

    家裡人看到舅爺很不體面地,到外省人家去入贅,帶着一點箱籠什物,自然也有許多與祖母表同情的。

    但吉公則終于離開那所浪漫的樓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那布着柚子樹蔭的小跨院漸漸成為一個更寂寞的角隅,那道吱吱啞啞的木梯從此便沒有人上下,除卻小孩子們有時淘氣,上到一半又趕忙下來。

    現在想來,我不能不稱贊吉公當時那一點掙紮的活力,能不甘于一種平淡的現狀。

    那小樓隻能塵封吉公過去不幸的影子,卻不能把他給活埋在裡邊。

     吉公的行為既是叛離親族,在舊家庭裡許多人就不能容忍這種的不自尊。

    他婚後的行動,除了帶着新娘來拜過祖母外,其他事情便不聽到有人提起!似乎過了不久的時候,他也就到上海去,多少且與火輪船有關系。

    有一次我曾大膽地問過祖父,他似乎對于吉公是否在火輪船做事沒有多大興趣,完全忘掉他們一次很融洽的談話。

    在祖母生前,吉公也還有來信,但到她死後,就完全地渺然消失,不通音問了。

     兩年前我南下,回到幼年居住的城裡去,無意中遇到一位遠親,他告訴我吉公住在城中,境況非常富裕;子女四人,在各個學校裡讀書,對于科學都非常嗜好,尤其是内中一個,特别聰明,屢得學校獎金等等。

    于是我也老聲老氣地發出人事的感慨。

    如吉公自己生早了三四十年,我說,我希望他這個兒子所生的時代與環境合适于他的聰明,能給他以發展的機會不再複演他老子的悲劇。

    并且在生命的道上,我祝他早遇到同情的鼓勵,敏捷地達到他可能的成功。

    這得失且并不僅是吉公個人的,而可以計算作我們這老朽的國家的。

     至于我會見到那六十歲的吉公,聽到他離開我們家以後一段奮鬥的曆史,這裡實沒有細講的必要,因為那中年以後不經過訓練,自己琢磨出來的機器師,他的成就必定是有限的。

    縱使他有相當天賦的聰明,他亦不能與太不适當的環境搏鬥。

    由于愛好機器,他到輪船上做事,到碼頭公司裡任職,更進而獨立地創辦他的小規模絲織廠,這些全同他的照相一樣,僅成個實際上能博取物質勝利的小事業,對于他精神上超物質的興趣,已不能有所補助,有所啟發。

    年老了,當時的聰明一天天消失,所餘僅是一片和藹的平庸和空虛。

    認真地說,他仍是個失敗者。

    如果迷信點的話,相信上天或許要償補給吉公他一生的委屈,這下文的故事,就該應在他那個聰明孩子和我們這個時代上。

    但是我則仍然十分懷疑。

     原載1935年8月11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6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