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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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讓,拘束的神情,惟獨回到他自己的舊樓上,他才恢複過來他種種生成的性格,與孩子們和藹天真地接觸。

     在樓上他常快樂地發笑;有時為着玩弄小機器一類的東西,他還會帶着嘲笑似的,罵我們遲笨——在人前,這些便是絕不可能的事。

    用句現在極普通的語言講,吉公是個有“科學的興趣”的人,那個小小樓屋,便是他私人的實驗室。

    但在當時,吉公隻是一個不喜歡做對子讀經書的落魄者,那小小角隅實是祖母用着布施式的仁慈和友愛的含忍,讓出來給他消磨無用的日月的。

     夏天裡,約略在下午兩點的時候。

    那大小幾十口複雜的家庭裡,各人都能将他一份事情打發開來,騰出一點時光睡午覺。

    小孩們有的也被他們母親或看媽抓去橫睡在又熱又悶氣的床頭一角裡去。

    在這個時候,火似的太陽總顯得十分寂寞,無意義地罩着一個兩個空院;一處兩處洗曬的衣裳;剛開過飯的廚房;或無人用的水缸。

    在清靜中,喜鵲大膽地飛到地面上,像人似的來回走路,尋覓零食,花貓黃狗全都蜷成一團,在門檻旁把頭睡扁了似的不管事。

     我喜歡這個時候,這種寂寞對于我有說不出的滋味。

    飯吃過,随便在哪個蔭涼處呆着,用不着同伴,我就可以尋出許多消遣來。

    起初我常常一人走進吉公的小跨院裡去,并不為的找吉公,隻站在門洞裡吹穿堂風,或看那棵大柚子樹的樹蔭罩在我前面來回地搖晃。

    有一次我滿以為周圍隻剩我一人的,忽然我發現廊下有個長長的人影,不覺一驚。

    順着人影偷着看去,我才知道是吉公一個人在那裡忙着一件東西。

    他看我走來便向我招手。

     原來這時間也是吉公最寶貴的時候,不輕易拿來糟蹋在午睡上面。

    我同他的特殊的友誼便也建築在這點點同情上。

    他告我他私自學會了照相,家裡新買到一架照相機已交給他嘗試。

    夜裡,我是看見過的,他點盞紅燈,沖洗那種舊式玻璃底片,白日裡他一張一張耐性地曬片子,這還是第一次讓我遇到!那時他好脾氣地指點給我一個人看,且請我幫忙,兩次帶我上樓取東西。

    平常孩子們太多他沒有工夫講解的道理,此刻慢吞吞地也都和我講了一些。

     吉公樓上的屋子是我們從來看不厭的,裡面東西實在是不少,老式鐘表就有好幾個,都是親戚們托他修理的,有的是解散開來卧在一個盤子裡,等他一件一件再細心地湊在一起。

    桌上竟還放着一副千裡鏡,牆上滿挂着許多很古怪翻印的油畫,有的是些外國皇族,最多還是有槍炮的普法戰争的圖畫,和一些火車輪船的影片以及大小地圖。

     “吉公,誰教你怎麼修理鐘的?” 吉公笑了笑,一點不驕傲,卻顯得更謙虛的樣子,努一下嘴,歎口氣說:“誰也沒有教過吉公什麼!” “這些機器也都是人造出來的,你知道!”他指着自鳴鐘,“誰要喜歡這些東西盡可拆開來看看,把它弄明白了。

    ” “要是拆開了還不大明白呢?”我問他。

     他更沉思地歎息了。

     “你知道,吉公想大概外國有很多工廠教習所,教人做這種靈巧的機器,憑一個人的聰明一定不會做得這樣好。

    ”說話時吉公帶着無限的怅惘。

    我卻沒有聽懂什麼工廠什麼教習所的話。

     吉公又說:“我那天到城裡去看一個洋貨鋪,裡面有個修理鐘表的櫃台,你說也真奇怪,那個人在那裡弄個鐘,許多地方還沒吉公明白呢!” 在這個時候,我以為吉公盡可以驕傲了,但是吉公的臉上此刻看去卻更慘淡,眼睛正望着壁上火輪船的油畫看。

     “這些鐘表實在還不算有意思。

    ”他說,“吉公想到上海去看一次火輪船,那種大機器轉動起來夠多有趣?” “偉叔不是坐着那麼一個上東洋去了麼?”我說,“你等他回來問問他。

    ” 吉公苦笑了。

    “傻孩子,偉叔是讀書人,他是出洋留學的,坐到一個火輪船上,也不到機器房裡去的,那裡都是粗的工人火伕等管着。

    ” “那你呢?難道你就能跑到粗人火伕的機器房裡去?”孩子們受了大人影響,懷疑到吉公的自尊心。

     “吉公喜歡去學習,吉公不在乎那些個,”他笑了,看看我為他十分着急的樣子,忙把話轉變一點安慰我說:“在外國,能幹的人也有專管機器的,好比船上的船長吧,他就也得懂機器還懂地理。

    軍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