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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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萊拉起身向後望去,透過客車的後窗,看着薩伊德漸漸後退;這時她腦海中響起了一個質問的聲音。

    他們離開安全的穆裡,她尋思,是不是很愚蠢?回到那片葬送了她的父母和兩個兄長的土地,回到那個炸彈的煙霧剛剛散去的地方,是不是一種愚蠢的行為? 然後,在她那混亂的黑色記憶中,兩句詩冒了出來,那是爸爸和喀布爾道别的詩句: 人們數不清她的屋頂上有多少輪皎潔的明月 也數不清她的牆壁之後那一千個燦爛的太陽 萊拉回到她的座位坐好,眨了眨濕漉漉的眼睛。

    喀布爾在等待他們。

    需要他們。

    他們回家是正确的選擇。

     但最後一聲告别還沒有說出來。

     阿富汗的戰争毀壞了連接喀布爾、赫拉特和坎大哈的道路。

    如今通往赫拉特最為便捷的路線是經由伊朗的馬什哈德。

    萊拉和她的家人在那裡隻過了個夜。

    他們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們踏上了另外一輛客車。

     馬什哈德是個蓬勃發展中的擁擠城市。

    萊拉看着沿途的公園、清真寺和羊肉餐廳。

    客車駛過什葉派第八位伊瑪目裡薩的聖殿,萊拉伸直了脖子,以便能更好地看清它那些閃亮的瓷磚、尖塔和氣派非凡的金頂。

    它得到了很好的保護,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

    她想起了她自己國家的大佛。

    它們如今成了塵土沙粒,在巴米揚峽谷的風中飄揚。

     客車駛了将近十個小時才來到伊朗-阿富汗邊境。

    随着他們漸漸接近阿富汗,車外的土地變得越來越荒涼和貧瘠。

    就在穿越邊境、進入赫拉特地區之前不久,他們經過了一座阿富汗難民營。

    在萊拉看來,它是一片由黃色的塵土、黑色的帳篷和幾座波紋鋼闆搭建的房子組成的模糊景象。

    她把手伸過座位,握住了塔裡克的手。

     赫拉特的多數街道都鋪上了水泥或者柏油路面,兩旁種滿芬芳的松樹。

    市區有正在建設中的公園和圖書館,修剪整齊的花園,以及粉刷一新的房子。

    紅綠燈指揮着交通,而且,最讓萊拉吃驚的是,電力十分穩定。

    萊拉聽人說過赫拉特的封建軍閥伊斯梅爾汗。

    他在阿富汗和伊朗邊境收取了巨額的關稅,用以重建赫拉特;但喀布爾說這筆錢不是他的,而是中央政府的。

    他們乘坐出租車到穆瓦法克酒店時,司機說起了伊斯梅爾汗,他顯得又敬又怕。

     穆瓦法克酒店兩個晚上的房費花掉他們積蓄的将近五分之一,但從馬什哈德來的路途既遙遠又累人,兩個孩子已經筋疲力盡。

    轉身去拿房間鑰匙時,前台那個年老的服務員對塔裡克說,穆瓦法克酒店很受記者和非政府組織的工作人員歡迎。

     他吹牛說:“本·拉登在這裡住過一次。

    ” 房間有兩張床,一個隻有冷水的浴室。

    兩張床之間的牆壁上挂着詩人科哈薩·阿蔔杜拉·安薩裡[1]的畫像。

    從窗口望出去,萊拉看見下面繁忙的街道和街道對面的公園,公園的茂密花叢中有幾條彩色的磚徑。

    兩個孩子已經習慣了看電視,看到房間裡沒有電視機,他們很是失望。

    不過他們很快就睡着了。

    很快,塔裡克和萊拉也撐不住了。

    萊拉躺在塔裡克懷裡呼呼入睡,直到半夜她從夢中醒來,卻已不記得夢到了些什麼。

     隔日早晨,他們吃了新鮮的面包、榅桲果醬和水煮蛋,喝了紅茶。

    用過早餐之後,塔裡克給她找來一輛出租車。

     “你真的想一個人過去、不用我陪嗎?”塔裡克說。

    阿茲莎拉着他的手。

    察爾邁伊沒有,但是他站在塔裡克身邊,肩膀靠着塔裡克的髋部。

     “真的。

    ” “我有點擔心。

    ” “沒事的啦,”萊拉說,“我向你保證。

    帶兩個孩子去市場。

    給他們買點東西。

    ” 出租車開走了,察爾邁伊哭了起來;當萊拉回頭看的時候,發現他正朝着塔裡克伸開雙手。

    他開始接受塔裡克了,這既讓萊拉寬慰,也讓她心碎。

     “你不是赫拉特人吧。

    ”司機說。

     他留着一頭長及肩膀的黑發——萊拉發現這是一種對已經滾蛋的塔利班表示不屑的常見方式——他左邊的一撇小胡子被一塊傷疤截成兩半。

    他前方的擋風玻璃上貼着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臉蛋紅撲撲、頭發從中間分開梳成兩條辮子的女孩。

     萊拉跟他說她剛在巴基斯坦住了一年,正要回去喀布爾。

    “德馬贊區。

    ” 透過擋風玻璃,她看見銅匠正在将手柄鑲嵌進水壺,制作馬鞍的工人正在太陽底下曬牛皮。

     “大哥,你在這裡生活了多久?”她問。

     “我一輩子都住在這裡啊。

    我在這裡出生。

    我看到了一切。

    你記得那次暴亂嗎?” 萊拉說她不記得,但他繼續說下去。

     “那是1979年3月的事情了,在蘇聯的侵略之前九個月。

    一些憤怒的赫拉特人殺死了幾個蘇聯顧問,所以蘇聯派來了坦克和直升飛機,對這個地方狂轟濫炸。

    整整三天,夫人,他們朝這座城市開火。

    他們炸塌大樓,毀掉一座尖塔,殺死了幾千人。

    幾千人。

    我在那三天失去兩個妹妹。

    其中一個才十二歲。

    ”他敲了敲擋風玻璃上的照片。

    “這個就是她。

    ” “我覺得很遺憾。

    ”萊拉說。

    每個阿富汗人的故事都充滿了死亡、失去和無法想像的悲哀,這讓她吃驚不已。

    然而,她也看到,人們找到了一種苟且偷生、繼續生活的辦法。

    萊拉想起了她自己的人生和她所有的遭遇,她為自己竟然也能逃過劫難、活着坐在這輛出租車上傾聽這個人的故事而感到震驚。

    在古爾德曼村,幾座有圍牆的房子從泥土和稻草蓋成的平坦泥屋中拔地而起。

    萊拉看到一些皮膚黝黑的婦女在泥屋外面做飯,燒柴的爐竈上擺着黑色的大鍋,她們的臉龐被鍋裡冒出的水汽熏得流汗。

    幾頭騾子吃着飼料槽裡面的東西。

    追逐小雞的孩子們轉而追逐這輛出租車。

    萊拉看見一些男人推着載滿石塊的獨輪車。

    他們停下來,看着轎車駛過。

    司機拐了個彎,他們路過一片墓地,墓地中央有一個飽經風雨的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