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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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嬰兒,她快樂得無法形容。

    知道自己對它的愛已經使她有生以來擁有過的任何東西相形失色,知道她再也不需要玩那卵石遊戲了,她光榮得容光煥發。

     樓下,有人在調試風琴。

    接着又傳來調試皮鼓的拍打聲。

    有人清了清喉嚨。

    接着是口哨聲、掌聲、歡呼聲和歌聲。

     瑪麗雅姆輕輕撫摸着柔軟的腹部。

    最多像一個指甲那麼大,醫生說。

     “我要當媽媽了。

    ”她說。

    接着她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一次又一次地說着這句話,快樂地品味着這幾個字。

     每當瑪麗雅姆想到這個孩子,她的心就會膨脹起來。

    它膨脹,再膨脹,直到她生命中所有的失落,所有的悲哀,所有的孤獨,所有的自責統統都消失無蹤。

    這就是真主讓她跨越千山萬水,來到這裡的原因。

    現在她知道這個原因了。

    她記得法蘇拉赫毛拉曾經教給她一句《古蘭經》的詩句:真主既在東邊,也在西邊,無論轉向何方,你們都能領略到真主的旨意……她鋪好禱告用的毛毯,做起晚禱。

    完了之後,她雙手在面前合十,懇求真主别讓這好運從她身邊溜走。

     去洗土耳其浴是拉希德出的主意。

    瑪麗雅姆從未去過公共浴室,但他說沒有什麼比從浴室中走出來、吸入第一口冷空氣、感受着熱氣從皮膚升起更爽的事情了。

     瑪麗雅姆在女性浴室裡面,幾個身形在她身邊的蒸汽中走來走去,她不是瞥見一個屁股,就是看到一個肩膀的輪廓。

    女孩子的尖叫聲,老太婆的哼哼聲,還有洗澡水流動的聲音在牆壁之間回蕩着;這些女人就在這片聲音之中擦着後背,用香皂洗着頭發。

    瑪麗雅姆獨自坐在偏僻的角落,用一塊浮石擦洗自己的腳跟,一道水簾将她和過往的身形隔開。

     然後她看到了鮮血,開始尖叫起來。

     這時她聽到了腳步踩踏在潮濕的卵石上的啪啪聲。

    幾張臉龐探過水簾來看她。

    幾個人啧啧有聲。

     那天夜裡,深夜時分,法麗芭躺在床上告訴她的丈夫,說她聽到了喊叫聲,趕忙跑過去,發現拉希德的老婆縮在一角,抱着自己的膝蓋,腳下是一攤鮮血。

     “那個可憐的女孩顫抖得很厲害,哈基姆,人們都能聽到她的牙齒相互撞擊的聲音。

    ” 法麗芭說,當瑪麗雅姆看到她的時候,她以苦苦哀求的語氣,尖着聲音不斷地問:這是正常的,對吧?對吧?這是正常的吧? 再一次和拉希德坐公共汽車。

    再一次雪花飛舞。

    這一次雪下得很大。

    它在人行道上,在屋頂上累積起來,在枝葉蔓生的樹木上疊成一堆堆。

    瑪麗雅姆看到商人把雪從商店門前鏟開。

    一群男孩追逐着一隻黑色的狗。

    他們使勁地朝這輛公共汽車揮舞手臂。

    瑪麗雅姆側眼去看拉希德。

    他的雙眼緊閉。

    他沒有在哼曲子。

    瑪麗雅姆把頭靠在椅背上,也閉上了雙眼。

    她想脫掉那雙冰冷的襪子,想脫掉那刺痛她皮膚的濕透了的毛衣。

    她想離開這輛公共汽車。

     回家之後,她躺在沙發上,拉希德給她蓋上被子,但是他的動作很生硬,敷衍了事。

     “這他媽算什麼狗屁回答啊?”他又說,“那是毛拉才會說的話。

    我既然付了診療費,就希望醫生給一個更好的回答,而不是說什麼‘真主的意願’。

    ” 瑪麗雅姆在被子下面屈起雙膝,說他應該休息一下。

     “真主的意願。

    ”他慢慢地說。

     他一整天都坐在他的房間裡面吸煙。

     瑪麗雅姆躺在沙發上,雙手塞在膝蓋之下,看着窗外的雪花旋轉着、飛舞着。

    她想起了娜娜曾經對她說過,每一片雪花都是人世間某個悲哀的女人歎出的一口氣。

    她還說所有這些歎息飄到天上,聚成了雲層,然後變成細小的雪花,寂靜地飄落在地面的人們身上。

     雪花讓人想起像我們這樣的女人要承受多少苦難,她當時說,我們多麼安靜地忍受一切降臨在我們身上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