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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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牛愛國給崔立凡和白文彬勸架,将魚皮口袋落在長途汽車上的那個飯店。

    這個飯店叫“老李美食城”。

    說是美食城,也就三間屋,七八張桌子,做些宮保雞丁和魚香肉絲等家常菜。

    牛愛國從滄州到德州送貨,或從德州返回滄州,在“老李美食城”打過幾次尖。

    但每次都急着趕路,吃過就走,頭三個月,沒跟李昆說過話。

    隻是無意中打量過他,看他中等個兒,上嘴唇留着一撮小胡子,有五十來歲。

    李昆除了開美食城,還跟人出外做皮毛生意,有時在飯店,有時不在。

    這天牛愛國又到德州送豆腐。

    去德州時天是晴的,但路上車多,加上吳橋界有一段修路,走了一天;在德州住了一夜,夜裡變了天;第二天返回滄州時,下起了大雪。

    天一開始是溫的,等地上落下半指雪,天越來越冷。

    路上車倒稀少,但路滑,輪子打偏,隻好一步一挪;走到半下午,天就黑了。

    這時雪越下越大,又起了北風;打開車的大燈,雪花在燈柱裡飛舞,隻能看到前邊兩米遠。

    好不容易走到泊頭楊莊鎮,牛愛國怕車滑到溝裡,不敢再往前走,便将車開到“老李美食城”,想等雪停了,或下得小了再趕路。

    由于雪大,“老李美食城”一個客人也沒有。

    李昆披着一件貂皮大衣,正站在店前看雪。

    牛愛國停下車,拍打一下身子,進了飯店。

    飯店櫃台後坐着一個小媳婦,二十四五歲,杏核眼,高鼻梁,翹嘴,胖,滿胸奶,正低頭盤賬;牛愛國以前見過她,以為是李昆的女兒,或是他的兒媳,沒多在意。

    牛愛國又冷又餓,便向服務員叫了一碗酸辣湯、一份焖餅。

    等飯的時候,低着頭吸煙。

    待吸完一支煙,發現服務員上來一盤豬頭肉,一盤香辣闆筋,一盤糟魚,又上來一大吊鍋亂菌煲驢雜。

    牛愛國: “我沒要這麼多。

    ” 服務員還沒說話,李昆從廚間出來,将一瓶“衡水老白幹”蹾在桌子上: “雪越下越大,今天走不了了,喝吧。

    ” 牛愛國要說什麼,李昆止住他: “算我請客。

    大雪天,湊個熱鬧。

    ” 牛愛國搓着手: “那多不好意思。

    ” 李昆: “我販皮毛,也常在外邊,誰也沒有頂着房屋走。

    ” 李昆坐在牛愛國對面,兩人喝起酒來。

    櫃台前的小媳婦盤完賬,鎖上櫃子,也過來緊挨李昆坐下,牛愛國這才知道她是李昆的老婆。

    原以為她是個小媳婦,不會喝酒;待到喝起來,原來酒量不比李昆和牛愛國差。

    三人攀起話來,李昆問牛愛國叫啥,哪裡人,為何來到滄州;牛愛國一一作了回答。

    說到當初本不是來滄州,是去山東樂陵,因為在這個飯店前給人勸架,無意中落到了滄州,李昆和他老婆都笑了。

    牛愛國說完這些,一時無話,又低頭喝酒。

    這時李昆和他老婆說起他們的生意。

    說的也不是飯店生意,而是販皮毛的生意。

    因為一句話沒說好,兩人拌起嘴來。

    由生意起,又拌嘴到他們家裡。

    由于不熟悉皮毛生意,也不熟悉他們家裡人,牛愛國聽不出他們拌嘴的來龍去脈。

    讓牛愛國感到好笑的是,他們兩口子拌嘴也不避人。

    一是聽不出所以然,二是别人家拌嘴,牛愛國不好插話,仍低頭喝酒。

    隻是想着李昆五十來歲,找了個二十四五的小媳婦,年齡上差着輩,難免說不到一塊兒去。

    但又想起山西沁源縣北街開澡堂子的老蘇,五十二了,老婆死後,又娶了個二十五歲的大姑娘,兩人就很恩愛;從澡堂子出來,兩人還手拉手。

    看來什麼事情不能一概而論。

    過去牛愛國就煩吵架,因打小起,他媽和他爸天天吵架,把他吵煩了;後來和龐麗娜結了婚,兩人倒沒怎麼吵架;但這個沒吵架不是那個沒吵架,因為兩人無話說,才無架可吵;正是因為無話說,才趕着給龐麗娜說好話;後來龐麗娜就出了事,牛愛國差點兒動了刀子;現在聽李昆和他老婆這家常拌嘴,倒突然覺得有些親切。

    吃過飯,雪仍沒停的意思,牛愛國便到客房歇了。

    入睡之前,還聽到正房裡李昆和老婆拌嘴,不禁搖頭笑了。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牛愛國又開車回了滄州。

    自此以後,凡是從滄州到德州,或從德州回滄州,牛愛國必來李昆的美食城吃飯。

    這時吃飯就不單為吃飯,而是人熟了,地方熟了,擡手動腳,左右方便;加上滄州是個生地方,這裡有熟人,路上跑起車來,也多了份見熟人的盼頭。

    與李昆熟了,有時李昆也讓牛愛國用車從滄州或德州捎啤酒、捎煙、捎肉和菜等,牛愛國也都給他一一辦妥,這也不在話下。

     轉眼冬去春回。

    這天牛愛國又到德州送豆腐。

    送完豆腐,回來的路上,卡車的水箱壞了,“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牛愛國打開車鼻子修了半天,也沒修好,反把手給夾破了,順手流血。

    崔立凡這車已跑了三十多萬公裡,也該報廢了。

    牛愛國撕條破布,将手勒上,看車一時修不好,便将水箱加滿水,硬撐着往前開。

    開一段,停車加一次水。

    終于開到“老李美食城”,又打開車鼻子加水,發現水箱的窟窿破得更大了,剛加上水,“嘩”地就流沒了。

    牛愛國不敢再往前開,怕燒了發動機;用棉紗擦着手,進了飯店。

    這天李昆不在,到外地販皮毛去了;李昆的小媳婦在櫃台前坐着盤賬,屋裡有幾撥路過的客人在吃飯。

    牛愛國與李昆兩口子熟了,知道李昆的小媳婦叫章楚紅。

    李昆是泊頭人,章楚紅不是泊頭人,是張家口人;李昆到張家口販皮毛,認識了章楚紅;李昆回來與老婆離了婚,與章楚紅結了婚。

    章楚紅年齡比牛愛國小,但李昆年齡比牛愛國大,牛愛國仍喊她“嫂子”。

    每次喊過“嫂子”,章楚紅看牛愛國一眼,都彎腰笑;章楚紅一笑,牛愛國也不好意思笑了。

    牛愛國進門說: “嫂子,車的水箱壞了,我把車扔在這,一個人回滄州。

    ” 又說: “我明天還來,拎個新水箱。

    ” 章楚紅正在算賬,也沒擡頭: “知道了。

    ” 牛愛國轉身出門,去路邊搭長途汽車。

    這時已是下午六點,平日還有一班去滄州的長途汽車。

    但牛愛國等到晚上八點,長途汽車還沒過來。

    牛愛國知道這班車要麼提前過去了,要麼還沒過去,但壞在了路上;隻好又返回“老李美食城”。

    從窗子看屋裡客人正多,在吆五喝六,牛愛國沒進去添亂,找到一個闆凳,坐在屋外槐樹下吸煙。

    沒想到這天是陰曆十五,頂頭一個大月亮,漸漸爬了上來。

    微風一吹,槐樹樹葉的影子,在腳下婆娑亂晃。

    看着月亮,牛愛國突然有些想家。

    由沁源來到滄州,也快一年了。

    想家也不是想别人,主要是想女兒百慧,也想媽曹青娥。

    牛愛國自來滄州之後,一月給家寄一回錢,寄回工資的四分之三,留下四分之一顧住自個兒;半月給家打一回電話。

    在沁源牛家莊的時候,牛愛國和媽曹青娥在一起,曹青娥對他說知心話,六十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前的事情,一說能說半夜;現在換成電話,母子倆并無話說。

    看來當面說話和打電話是兩回事。

    每次在電話裡,牛愛國問的都是相同的話: “媽,你和百慧還好吧?” 媽也是相同的話: “好,你呢?” 牛愛國: “好。

    ” 也就挂了。

    出門時跟媽說是去北京,在電話裡告訴媽又來到了滄州;從北京來滄州,是因為在滄州掙錢更多。

    在電話裡,牛愛國沒問過龐麗娜,曹青娥也沒有提過她。

    長期不問,有時一時想問,倒不好開口。

    快一年過去,也不知龐麗娜怎麼樣了。

    有一天夜裡做夢,許多人都在排隊,要擁進一個門;牛愛國也在其中。

    正與人擁擠,突然看到遠處的龐麗娜。

    牛愛國忘記了龐麗娜出事,似乎還是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牛愛國喊: “快來,遲了就來不及了。

    ” 龐麗娜從人群中往他身邊擠。

    待擠到跟前,卻不是龐麗娜,而是沁源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

    新仇舊恨,一下湧到牛愛國心頭。

    牛愛國掏出一把刮刀,一下插到小蔣心口裡。

    醒來,驚出一身汗。

    現在又想起這夢,牛愛國不禁搖頭長歎,看來事情還沒從心裡過去,倒是在心裡越淤越深了。

    這時吃飯的客人一撥撥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