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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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 又感歎: “如此這般,咋樣是個了結呢?” 牛愛國瞪大眼睛,拍着自己的胸: “我想殺人。

    ” 又說: “本來不想殺人,今天看到小蔣一家三口在笑,我就要殺人。

    ” 指着馮文修: “你說這事該不該殺?” 馮文修摸着下巴: “該殺是該殺。

    這個小蔣,欺人太甚。

    ” 牛愛國搖頭: “我不殺小蔣。

    ” 馮文修: “那你殺誰?” 牛愛國: “殺了他便宜了他,我要留着他,殺他們家的兒子,讓他一輩子不得安生。

    ” 馮文修吃了一驚,沒想到牛愛國想到這一層;這一層雖然有些毒,但也是讓他們逼的。

    牛愛國又說: “我殺他們家兒子,也不是讓小蔣不得安生。

    ” 馮文修: “那為了誰?” 牛愛國: “為了趙欣婷。

    幾天前,她還讓我殺人,幾天後,她又和小蔣好了,變得太快了。

    ” 馮文修又理解了,點點頭。

    牛愛國又喊: “我還要殺龐麗娜。

    跟她過了這些年,我心裡憋得,比對小蔣和趙欣婷還堵得慌。

    還不單出了這場事。

    ” 馮文修又點頭。

    這時問了一句: “殺了他們之後呢?” 牛愛國: “我跟他們同歸于盡。

    ” 馮文修到底沒喝酒,是牛愛國喝了,馮文修: “你與他們同歸于盡,你們家女兒呢?沒爹沒娘,百慧往後可咋個辦?” 牛愛國抱頭哭了: “我發愁就發愁在這一點。

    ” 這些畢竟是醉話。

    第二天,牛愛國酒醒之後,并無去殺人,開始在縣城南關租的房屋旁,搭一間小廚房。

    搭廚房不光為了做飯寬敞,過去做飯都在過道裡;而是為了在廚房搭張床,牛愛國住在裡邊,将正房騰出來;然後将他媽曹青娥和女兒百慧接過來,媽、女兒、他,三人重新過起日子。

    不跟龐麗娜離婚,就當龐麗娜死了,看龐麗娜最後怎麼辦。

    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趙欣婷、貝貝一家人,等有機會,再跟他們慢慢計較。

     但在蓋廚房時,出了一件事。

    牛愛國請了幾個木工和瓦工,因要給他們做飯,牛愛國到縣城東街馮文修的肉鋪割了十斤肉。

    心裡正亂,割完肉,忘了給錢,就從東街拎回南關。

    給牛愛國割肉的是馮文修,到了晚上,馮文修的老婆老馬來收賬。

    這時牛愛國才想起上午買肉忘了付錢,忙數錢給老馬。

    老馬走後,牛愛國心裡有些難受;不給錢不是有意的,同學一場,常在一起說知心話,怎麼晚上就來收賬?全不知老馬來收賬,不是馮文修指使的,是老馬背着馮文修自己來的。

    牛愛國天天出車,過去也常給馮文修白拉貨,拉過豬,也拉過豬肉;怎麼到牛愛國買肉,賬就算得這麼清呢?如在平時,牛愛國也不會計較;如今牛愛國正在難處,老婆鬧得雞飛狗跳,牛愛國就吃了心。

    同學正焦頭爛額,十斤肉錢,難道不能放一放再說嗎?幾天前還找馮文修說知心話,幾天後馮文修就變了臉。

    要錢本不是馮文修的主張,牛愛國卻算到了馮文修的頭上。

    晚上與幾個木工和瓦工吃飯,牛愛國又喝了兩口酒,便将這不痛快與人說了。

    以前牛愛國不愛說話,自龐麗娜出了事,牛愛國肚子裡憋不住一句話。

    幾個木匠瓦工聽了,也皆說馮文修辦得不合适。

    說完也就完了,但内中有一個瓦匠叫老肖,平日與縣城東街肉鋪的馮文修最好;當晚收工,老肖便到東街肉鋪,将這話原原本本轉給了馮文修。

    馮文修本不知道老馬收賬的事,如馮文修自己知道了,定會罵老馬;現在經牛愛國嘴裡說出來,又經老肖傳過來,馮文修也賭上了氣。

    雖然是朋友,難道就可以白吃肉?這是做生意,不是開舍粥坊。

    十斤肉沒有什麼,這話氣人。

    當着馮文修的面說沒有什麼,背着馮文修說給别人,就氣人了。

    馮文修與老肖又喝起了酒。

    喝着喝着,馮文修喝醉了。

    馮文修一喝醉,比牛愛國喝醉變化還大,和醒着是兩個人;這時心裡不能有氣,有氣就得發作出來。

    因為十斤豬肉,摔了一個酒瓶,在那裡喊: “沒想到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不值十斤豬肉。

    ” 這話本該牛愛國說,現在馮文修搶先說了出來。

    接着馮文修不說豬肉了,說别的: “活該,老婆讓人睡了。

    ” 又說: “老婆被人睡了,這窩囊廢也沒轍。

    ” 又說: “出事是現如今嗎?滿縣城誰不知道,他戴了七八年綠帽子。

    ” 又轉了一個話頭說: “看他老實吧,他的心也毒着呢。

    ” 接着推心置腹對老肖說: “三天前他告訴我,想殺小蔣。

    ” 又說: “想殺小蔣沒啥,他親口告訴我,又不殺小蔣,想殺人家的兒子,讓人家一輩子難受。

    ” 又說: “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他不怪自己,還要殺人家。

    ” 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是誰?他是個殺人犯。

    ” 當晚說過,馮文修也就睡了。

    第二天醒來賣豬肉,也不知昨晚都說了些啥,大體知道是對牛愛國不滿。

    但瓦匠老肖是個嘴長的人,第二天又将馮文修的話傳了出去,傳得全縣城人都知道,牛愛國要殺人。

    要殺小蔣的兒子。

    要殺龐麗娜。

    馮文修本是酒醉的話,但話經過幾張嘴,皆成了清醒時的話;牛愛國當時給馮文修說的,也是酒醉的話,但話經過幾張嘴,也成了清醒時的話。

    等話又經過幾道嘴,傳到牛愛國的耳朵裡,牛愛國當時抄起把刀,就要殺人。

    這時不是去殺小蔣的兒子和龐麗娜,而是要殺馮文修。

    将心腹話說給朋友,沒想到朋友一掰,這些自己說過的話,都成了刀子,反過頭紮向自己。

    這些話自己說過嗎?說過;是這個意思嗎?是這個意思。

    但又不是這個意思。

    但這個意思已無法解釋。

    因為時候變了,場合變了,人也變了。

    話走了幾道形,牛愛國沒有殺人,但比殺了人心還毒。

    這話毒就毒在這個地方。

    牛愛國提刀出門,走了幾步,又一屁股蹲到地上。

    真能為十斤豬肉去殺人嗎?隻是心裡又添了一份堵、一份煩悶罷了。

    蓋廚房本為接媽曹青娥和女兒百慧,等廚房蓋好後,牛愛國又沒了這個心思。

    廚房在那裡空着。

    夜裡睡不好覺,白天開車時,也胡思亂想。

    胡子長了,也沒心思刮。

    這天到襄垣縣送一車芝麻。

    從沁源到襄垣,有一百多裡。

    将芝麻送到襄垣縣糧庫,已是中午,又去襄垣醬菜廠,裝了一車醬菜,趕回沁源。

    盤着山路往回走,胡思亂想,中午飯也忘了吃了。

    待到天黑,走到能看到沁源縣城,一下睡着了;車頭一歪,撞到了路旁一棵槐樹上。

    等牛愛國醒來,自己頭上,撞出一個窟窿,“汩汩”往外流血。

    跳下車,看到車頭已經撞癟了,往下流水;一車醬菜壇子全碎了,車廂通體往下流醬湯。

    牛愛國沒有包紮自己的頭,滿臉胡茬兒,看着山腳下萬家燈火的沁源縣城,突然感到自己要離開這裡,不然他真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