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四章

關燈
老高和吳香香走時,各人從家裡帶走些東西,作為私奔的盤纏。

    老高從銀飾鋪拿走些銀飾。

    這些銀飾,一半是銀飾鋪的,老高剛鍛造出來,放到櫃子裡賣;一半是主顧留在銀飾鋪的舊貨,如耳墜、手镯、戒指、簪子等,讓老高或擦或“炸”,或改樣式。

    老高卷包逃了,留下老白,這些主顧沒顧上老高和吳香香私奔的事,先惦着自己的銀飾,來找老白鬧。

    可老白正犯羊角風,衆人又不敢太逼老白。

    大家都罵老高,看上去是個老實人,誰知既偷别人的老婆,又偷别人的東西。

    吳香香帶走一個首飾匣子,匣子裡裝着饅頭鋪賺的饅頭錢。

    這錢原準備将來開飯鋪;現在看,這飯鋪也開不成了。

    兩人走時,都從家裡拿錢财,一方面證明他們心齊,同時也能看出,一點兒後路都不留,兩人是不準備回來了。

    老高走時,連句話也沒給老白留;雖然在一起過了十來年,看來這次不管她的死活了。

    吳香香走時,倒從賬本上撕下一張紙,給吳摩西寫了幾句話: 啥也别說了。

    說啥也沒用了。

    等你回來,我也走了。

    家裡的錢是我拿的。

    饅頭鋪給你留下。

    巧玲也給你留下。

    一是出門在外,帶着她也是受罪;二是她跟你說得着,跟我說不着。

     過去老白犯病之後,老高半個月不得安生;老高一句話不對她的心思,她就帶着羊角風鬧上吊;老高不怕她鬧羊角風,就怕她鬧上吊;所以事事讓她三分;這次老白犯病,沒有老高在身邊,吳摩西擔心她會尋無常;但恰恰老高不在身邊,老白就沒有上吊;過去一場羊角風要犯半個月,現在三天就好了。

    衆人見她病好了,又來找她賠銀飾;但衆人沒急,老白急了: “沒有你們的銀飾,老高還沒盤纏跟那個騷逼跑;你們讓我賠銀飾,你們咋不賠我的老高呢?” 倒弄得衆人哭笑不得。

    吳香香跟老高私奔之後,吳摩西生悶氣生了三天。

    生悶氣不是說自己去接老白的陰謀落空;如果那天不去接老白,就在家守着,他們的逃跑就不會這麼從容;就是逃跑,也無法帶盤纏;而是生氣一出事他們逃了,剩下一個局面,讓吳摩西一個人收拾。

    他們跑了,給吳摩西戴的綠帽子沒有跑。

    他們不跑,吳摩西能鬧出個結果;他們跑了,倒把吳摩西閃了,讓他不知接着該咋辦。

    按照常理,吳摩西應該像那天晚上一樣,拎着牛耳尖刀,滿世界去尋老高和吳香香;但吳摩西沒有去尋。

    如果沒出這事,或換在過去,他會去尋;有了這事,換成現在,他倒不尋了。

    當然沒這事他就無從尋起,恰恰有了這事,吳摩西就不是過去的吳摩西了。

    像那天晚上不殺他們,去白家莊接老白,他要坐山觀虎鬥和借刀殺人一樣,現在他們跑了,他又要一個人另作盤算。

    首先,過去跟吳香香在一起,兩人脾氣不投,事事說不到一起,事事吳香香壓他一頭,他感到與她不親;現在這個不親的人跑了,心裡像卸下一塊石頭;她在的時候,是一個麻煩,現在這個麻煩跑了,要把這個麻煩再找回來嗎?找回來的麻煩,就不單是一個麻煩了。

    他們不跑,大家會鬧個天翻地覆;現在他們跑了,事情倒簡單了。

    接着又想,吳香香雖然跑了,但饅頭鋪沒有跑;隻要有饅頭鋪在,走了一個吳香香,怕再找不來一個李香香?跟吳香香脾氣不投,說不定跟李香香脾氣就相投了;跟吳香香不親,說不定跟李香香就親了。

    吳香香給他戴了綠帽子,李香香一來,綠帽子自然就摘掉了。

    等于白落一個饅頭鋪,接着能再娶一個老婆。

    那時候就成了“娶”别人,而不像前一回是“嫁”吳香香;連嫁娶的名分,一下也能糾正過來。

    當然,老婆跟人跑了,不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他又不能在人前露出高興,還得裝作愁眉苦臉和一腦門子官司的樣子。

    不是因為吳香香跑,而是因為這個裝,讓吳摩西愁眉苦臉。

    吳香香走後,饅頭鋪馬上清靜許多。

    無人說吳摩西了,也無人罵吳摩西了,吳摩西渾身自在許多。

    正是這個自在讓人不習慣,渾身又不自在起來。

    與他有同感的是巧玲。

    娘跟人跑了,她竟無動于衷;既不哭,也不鬧,該吃吃,該玩玩。

    巧玲的态度,也助長了吳摩西的不找。

    吳香香走後,到了夜裡,巧玲就跟吳摩西睡到一起。

    兩人睡在一張床上,巧玲就不怕黑,睡覺可以吹燈。

    吹燈之後,兩人還聊一會兒天。

    但聊的都是兩人的話題,一次也沒有聊到吳香香;聊的都是現在的話題,一次也沒有聊到過去。

    吳摩西: “巧玲,睡着了嗎?” 巧玲: “咋?” 吳摩西: “我讓你堵雞窩,你堵了嗎?” 巧玲: “哎喲,我給忘了。

    ” 吳摩西: “堵去。

    ” 巧玲有些發愁: “外面天黑,我不敢去。

    ” 吳摩西“呸”了一口: “指着你,雞早讓黃鼠狼叼跑了,我早堵上了。

    ” 巧玲笑了: “明兒吧,明兒我幫你拴驢。

    ” 或是,巧玲: “叔,睡着了嗎?” 吳摩西: “咋?” 巧玲: “點燈。

    ” 吳摩西: “剛吹了燈,又點燈,折騰我?” 巧玲: “我想撒尿。

    ” 吳摩西笑了,又起身點燈。

    倒是白天有人來了,吳摩西趕緊裝出愁眉苦臉;同時用手止住巧玲的玩,或止住她正在笑;巧玲也心領神會,一個五歲的孩子,與吳摩西同謀,裝出唉聲歎氣的樣子。

    不是這個同裝,而是裝的心情,讓吳摩西覺得自己變了。

    自己過去不會裝神弄鬼。

    但一天天這麼裝下去,也不是辦法。

    吳摩西打定主意,他和巧玲隻裝十天;十天之後,準備重打鼓另開張,一個人做饅頭生意。

    街上怎麼說,那是街上的事;自己怎麼做,才是自己的事。

    吳摩西已經想好了,從第十一天開始,頭天晚上發面,第二天五更雞叫起床揉面;一天仍蒸七鍋饅頭,推到十字街頭去賣。

    賣饅頭時帶着巧玲。

    走了吳香香,吳摩西對将來到十字街頭賣饅頭,突然也不發憷了。

    不就是與人說話嗎?過去有吳香香在,得按吳香香的話路說;沒了吳香香,自己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或者,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賣饅頭回來,他還想跟巧玲一起,将老詹的教堂再搭起來。

    哪天再給說媒的老孫提一隻羊腿,等有合适的茬口,讓他幫着找一個李香香。

    上回說媒的是老崔,老崔不靠譜,這回不找老崔找老孫。

    盤算是這麼盤算的,但沒到十天,到了第五天,吳摩西又得出門去尋吳香香。

    這天上午,吳摩西正在家和面,巧玲在旁邊剝蔥,案子上還放着一條子肉,兩人準備剁餃子餡包餃子吃。

    縣城南街“姜記”彈花鋪的掌櫃老姜來了。

    吳摩西和巧玲已配合默契,聽有人在門外喊,慌忙将肉、蔥、面和一根大蘿蔔藏到鍋裡,蓋上鍋蓋;又共同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應對進來的老姜。

    因為一個饅頭鋪,過去老姜家與吳香香結了仇怨,後來才有了“吳摩西大鬧延津城”;現在吳香香跟人跑了,吳摩西以為老姜來談饅頭鋪的事;饅頭鋪本姓姜,并不姓吳;現在姓吳的跟人跑了,讓吳摩西卷鋪蓋走人。

    老姜如是這麼想,吳摩西卻不準備這麼辦。

    吳摩西與吳香香夫妻一場,吳香香跑了,饅頭鋪就該是吳摩西的。

    如是吳香香跑之前,吳香香趕吳摩西走,吳摩西隻好再去沿街挑水;現在老姜家趕人,吳摩西倒認為饅頭鋪姓吳。

    還指着饅頭鋪找李香香呢。

    大不了再大鬧一場延津城。

    這件事如鬧起來,吳摩西準備豁出去。

    上次為了吳香香,與姜家鬧還有些發憷,隻殺了一隻狗;這次為了饅頭鋪,吳摩西倒敢豁出去殺人。

    但出乎吳摩西意料,“姜記”彈花鋪掌櫃老姜沒有提饅頭鋪的事,而是說: “大侄子,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原來說的不是饅頭鋪的事,而是人跑的事,吳摩西松了口氣。

    對于人跑,吳摩西早就想好了。

    如是過去,吳摩西咋想就咋說,現在就不一樣了。

    吳摩西唉聲歎氣: “叔,心是亂的,想不出一條路。

    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姜: “媳婦被人拐跑了,不能沒個說法。

    ” 吳摩西: “您老要啥說法?” 老姜: “人是老高拐跑的,得砸了老高的銀飾鋪。

    你砸不砸?你要不砸,他們兄弟倆可要動手了。

    ” 原來說的是這回事。

    這個彎吳摩西倒沒想到。

    他們兄弟倆,指的就是姜龍姜狗了。

    老姜: “不是圖老高的東西,這麼吃了啞巴虧,惹人笑話;咱們都是臉朝外的人,白白被人欺負,在街面上就沒法混了。

    ” 原來事裡事外,還藏着這麼一層道理,也是吳摩西沒想到的。

    老姜: “四天了,不見你言語。

    他們哥倆兒說了,等你到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你要不動手,可别怪俺老姜家抄了你的後路。

    ” 吳摩西低下頭在想。

    老姜: “除了這件事,我還有一句話。

    ” 吳摩西擡起頭: “啥話?” 老姜用手裡的拐棍,四處指了指饅頭鋪: “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想白落一個饅頭鋪;但不能為了一個饅頭鋪,就不找人;那樣也惹人笑話。

    ” 在這一點上,惹人笑話吳摩西早料到了。

    但吳摩西自有吳摩西的主意,便跟老姜裝聾作啞。

    老姜: “我還有句話。

    ” 吳摩西: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