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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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裡吊喪。

    進得破廟,老詹已經閉着眼睛,躺在草鋪上,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

    延津天主教會歸開封天主教會管,開封天主教會見老詹傳教四十多年,隻發展八個信徒,加上開封教會的會長老雷跟老詹有教義之争,老詹生前,他們撥的經費一年比一年少。

    現在老詹死了,他們也沒來人,隻是發了個唁電;唁吊的是老詹,收件人也是老詹,讓人哭笑不得。

    可能他們一是怕花喪葬費,二是要就此跟延津了斷,讓延津的天主教自生自滅。

    教義有分歧,分歧的教義教出的信徒,就成了異教徒,大概老雷不願意承認。

    老詹在延津有八個信徒,這八個人倒陸續到了。

    給老詹騎腳踏車的小趙,風寒還沒有好,也包着頭來了。

    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也算老詹的生前好友,雖不信主,也來了。

    衆人盤點了一下老詹的遺物,所剩的錢,剛好夠買一口棺材。

    老魯把錢交給吳摩西,讓他到縣城北街老餘的棺材鋪拉了一口棺材。

    伏天天熱,放不得人,大家第三天就把老詹拉到城外埋了。

    棺木下葬的時候,八個信主的人,共同念了幾聲“阿門”。

    大家知道這次念過“阿門”之後,延津的天主教就要樹倒猢狲散,幾個人倒哽哽咽咽地哭了。

    把老詹埋完,吳摩西突然想起一件事,老詹生前除了傳教,就愛聽賈家莊瞎老賈彈的三弦。

    最後一次傳教,還跟三弦有關;或者說,不是為了三弦,就沒有這次傳教,老詹也就被雨淋不着了。

    怎麼在安葬老詹時,大家隻顧念“阿門”和哭,沒想到把賈家莊的瞎老賈叫來,給老詹彈上一曲兒呢?來吊喪的有十一個人,看來大家都沒有把老詹的心事放到心上。

    但老詹已經埋了,再說這些有啥用呢? 大家埋過老詹之後,又回到破廟裡。

    因老詹身後沒有親人,竹業社掌櫃老魯替老詹做東,從西關“老楊羊湯館”叫了十一碗羊湯,一百一十個燒餅,大家蹲在破廟裡,共同吃了一頓喪飯,算是畫了個句号。

    老詹還留下一輛腳踏車,一是這腳踏車快散架了,值不了幾個錢,二是賣蔥的小趙,用這輛腳踏車載了老詹七八年,也是老魯做主,腳踏車歸了小趙。

    吃過飯散夥的時候,吳摩西環顧四周,又想起以前跟老詹在這裡學經的時候,老詹邊講經,鼻子邊“吭吭”着。

    衆人走後,他又一個人待了片刻。

    這時突然從老詹草鋪的亂草裡,發現一卷紙頭。

    吳摩西拾起來看,原來是老詹新畫的一幅教堂圖紙。

    老詹年輕時,在意大利跟他舅學過建築,現在一筆一畫,畫得工整,也标着尺寸。

    這是一座八層高的哥特式教堂,中央穹隆,直徑四十點六米;穹頂離地,六十點八米;鐘塔高一百六十米,塔頂上有座大鐘,直徑六米;教堂标明用大理石牆面,七十二扇窗戶,窗上的玻璃是彩繪的,門頭上豎一根十字架,直插雲霄。

    不但教堂雄偉,教堂中的擺設,也畫在一旁,件件精美。

    櫃子和桌子,都标明用皂莢木做,裡外包着精金,四周鑲着金牙邊;幔子标明用山羊毛織;罩棚的頂蓋用公羊皮和海狗皮做;燈台用精金做,杈出六個枝子,每枝上有三個杯,形狀如杏花;聖壇也标明用皂莢木做;聖牌用精金做,上刻着:“歸耶和華為聖。

    ”這時吳摩西才知道,老詹雖然住在破廟裡,心裡還想着教堂;而且不是被幾任縣長占着的教堂,是一座更大的教堂。

    初看是一幅圖紙,再看,圖紙上的一切似都活了:教堂的七十二扇窗戶,一扇扇被推開;塔頂上那座大鐘,“哐當”“哐當”,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随着教堂窗戶被打開,吳摩西的心裡,似也開了一扇窗。

    過去跟老詹學徒時,老詹夜裡給吳摩西布道,吳摩西一句也沒聽進去;現在看到這幅教堂的圖紙,吳摩西覺得老詹是世上最好的牧師。

    雖然他一輩子在延津隻發展了八個信徒,但信徒不在多,而在信;雖然這八個也未必信,但起碼有一個是信的,那就是老詹。

    老詹傳教雖沒傳給别人,但傳給了他自己。

    老詹在時,吳摩西并不信主;現在老詹死了,吳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這個人,讓他信了。

    吳摩西心裡那道亮,并不來自主,而來自老詹。

     看過這教堂,又将圖紙翻過來,發現圖紙背面,還有五個字,從字迹看,也是老詹寫的,蠅頭小楷,工工整整。

    這五個黑字是:惡魔的私語。

    吳摩西心裡突然像被錐紮了一下,但疼痛之後,又不知這五個字指的是什麼;仔細琢磨,好像跟教堂無關,跟萬千不信主和老詹的人有關;又知老詹這一輩子,不止是無奈,也是痛恨這些人的;正是因為痛恨,他才要建這麼宏偉的教堂。

    老詹的這種感覺,倒和吳摩西心中從沒想到的某種感覺,突然有些相通。

    吳摩西心中也常常痛恨。

     吳摩西感慨之下,懷揣着老詹的圖紙,回到吳家饅頭鋪。

    半夜睡醒一覺,又拿出來看。

    先看圖紙背後的五個字,又看圖紙正面的教堂。

    五個字似琢磨透了,接着又好像糊塗了;便放下這字,主要琢磨正面的教堂;對這教堂,倒越來越看出些門道。

    吳摩西早年在楊家莊時,曾用竹篾紮過玩意兒,如小蟲小蝦,小貓小狗;現在突然産生一個想法,想按老詹的圖紙,用竹篾紮起一座教堂。

    當然紮不起老詹在圖紙上标的尺寸,隻能紮出個大體模樣。

    世上無人拿老詹的心思當回事,吳摩西這次準備拿老詹的教堂當回事;當回事不是為了紀念老詹,而是為了自個兒心裡開的那扇窗。

     十天之後,吳摩西開始動工。

    竹篾倒是不缺,老魯的竹業社有的是殘竹,到十字街頭賣過饅頭,回來路過老魯的竹業社,順便将殘竹撿回來,就能破成竹篾,不用另花錢。

    平日吳摩西須五更起床,揉面蒸饅頭;現在他二更起來,躲到柴草房,點上燈,在燈下看這圖紙,琢磨教堂。

    但紮一座八層高的教堂,比紮小貓小狗費工費時多了。

    小貓小狗一頓飯工夫能紮兩三個,現在連着紮了五天,連教堂的地基還沒有搭出來。

    費工費時不在紮本身,關鍵是謀篇布局,要花許多心思。

    有時看着圖紙半天,下不了幾根篾子。

    紮的時候不費工,想起來費工夫。

    剛下去幾根篾子,五更雞叫了,又該揉面蒸饅頭了;吳摩西便放下教堂,跑到饅頭房,去揉面蒸饅頭。

    巧玲見他紮教堂,覺得好玩,有時半夜起來撒尿,竟跑到柴草房來看。

    夜裡在家裡紮竹篾,不同于元宵節舞社火;舞社火是在白天,耽誤賣饅頭的生意;現在夜裡早起,耽誤的是他自己的瞌睡;看他每天早起紮竹篾,吳香香一開始倒沒有管他;有時覺得好奇,也從被窩裡爬出來,披上衣裳,過柴草房蹲下看;原以為他圖個新鮮,紮幾天就不紮了;但一個月過去,還見他紮,夜夜二更起床;而且工程剛完一層,還有七層等着他;就有些不耐煩: “整天點燈熬油紮這個,有啥用?” 吳摩西: “沒耽誤正事。

    ” 吳香香見他這麼說,急了: “怎麼沒耽誤正事?耽誤正事多了;既然你除了蒸饅頭,還有閑工夫弄這個,為啥不去販蔥?” 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

    但過去姜虎在時,賣饅頭之餘,就去販蔥;與老布老賴一起,跑到太原,販回雞腿蔥,在延津集市上賣。

    家裡這三間饅頭鋪,就是一邊靠夫妻倆賣饅頭,一邊靠姜虎販蔥翻蓋的。

    吳香香當時也就是賭氣一說,過後一想,真不如自己在家賣饅頭,讓吳摩西到山西販蔥。

    一是讓他出門長長見識,榆木疙瘩一樣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