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一章

關燈
加在一起,楊摩西有些蒙,在那裡犯了考慮。

    見他考慮,老崔一下又急了。

    老崔給人說媒不單圖個吃喝,或圖些東西,這是他與專業說媒者老孫的區别;東西之外,主要圖個說,過個嘴瘾。

    販驢時老說驢,回頭便想說說人。

    但這嘴瘾有時能過,有時不能過。

    像上次“豐茂源”和“濟世堂”李家和秦家莊老秦家的婚事,他夾在中間,不但說不上話,還受了不少夾闆氣。

    但在楊摩西這裡,他覺得可以居高臨下白話,甚至可以把在它處受的氣找補回來;或者說,楊摩西一口答應下來,他倒有些失望;見他猶豫,倒給他白話提供了一個茬口。

    老崔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以為你是個識時務的人,我才給你張羅這事;誰知我話還沒說完,你倒犯了琢磨。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配不配這琢磨?你家是個賣豆腐的,你是個種菜的,除了有個光身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吳香香不娶你,人家能娶到别人;你要過了這茬口,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

    知道你在縣政府,可你不是縣長,就是個種菜的。

    我倒不是生氣你琢磨這事,是生氣你認不清自個兒是誰。

    你要不想入贅,想正經娶人,你千萬别勉強;你要覺得你的姓值錢,你還姓它一輩子。

    我也想明白了,這事也不怪你,怪我,怪我眼瞎認錯了人。

    全是為人好,好像在害誰。

    我就想不明白,我害你能得到啥好處?你又有啥值得害的?你要不信,咱就走着瞧!” 老崔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

    而且說着說着,真生氣了,站起身,氣哼哼要走。

    楊摩西忙放下琢磨,一把拉住老崔。

    老崔邊掙邊喊酒保老魏: “老魏,你來給評評這個理。

    ” 老魏也是個好事者,見這桌有事,雖然手裡忙着别的,耳朵一直向這邊支着。

    聽老崔喊他,忙過來插嘴: “我都聽見了,這事真不能怪老崔。

    ” 三人嚷成了一鍋粥。

    楊摩西勸過老崔,又勸老魏。

    看老崔臉被氣得煞白,對老魏說: “大爺,事情有些突然,總得讓我想想啊。

    ” 三人分手後,楊摩西回到縣政府菜園子,一個人坐在地頭想。

    除了事情有些突然,事情還有些不一般。

    先想入贅。

    别人結親都是男娶女,這裡結親卻是女娶男,一切得倒着來。

    事情本末倒置,首先看起來就不順。

    但接着又想,正着或倒着,放到别人那裡是件大事,放到自己這裡,如老崔所言,真得另外計較。

    不是女娶男,自己還攤不上這好事。

    就算不是女娶男,換成男娶女,把颠倒的事情再颠倒過來,不說娶不到,就算娶得到,吳香香不要他入贅,讓他明媒正娶,楊摩西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還能把吳香香娶到哪裡去?現成的地方,隻能娶到楊家莊了。

    先不說娶到楊家莊吳香香會不會同意,吳香香現在城裡,楊家莊是鄉下;就算吳香香同意,楊家莊和賣豆腐的老楊,楊摩西首先不願意見到;就是願意見到,賣豆腐的老楊,也沒有現成的房子讓他娶親。

    倒是入贅,給楊摩西省去不少麻煩和口舌。

    又想改姓的事,别人結親皆是名正言順,自己結個親,還得改姓。

    但又想,自己的名字,以前也不是沒被人改過;為了找個事由,他就信過主,改叫“楊摩西”。

    當然,改了名姓就不是自己了,可幾年下來,自己換一個活路,改一回禀性,瓤裡早不是自己了,沒必要徒講外表。

    當然改姓與改名又有不同,改名隻是改自個兒的稱呼,改姓連祖宗都丢了;但楊摩西自生下以來,沒感到祖宗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倒盡添些麻煩,最大的麻煩是,改了盡添麻煩的它,反叫天下人恥笑。

    還有,吳香香是一個寡婦,像把夜壺一樣,被别人用過;但買一個新夜壺,自己又沒這本錢;寡婦吧,還帶一個孩子,一過門,先得替别人養着崽子。

    又有些猶豫。

    比這些更重要的是,如是四個月前碰到這事,楊摩西仍在街上挑水,不管是入贅也好,改姓也好,寡婦帶個孩子也好,自己正走投無路,等于天上掉下個餡餅,沒啥好思摸的;但現在自己進了縣政府,雖不是縣長,是一種菜的,也算有一正經營生,長此以往,萬一混出個頭臉,提前入贅改姓,嫁了寡婦,那時反要後悔。

    但他上個月剛剛得罪縣長老史,雖然仍在種菜,頭上卻懸着一把劍:老史高興,他仍能在縣政府種菜;萬一老史哪天不高興了,把他趕走,他又得流浪街頭去挑水。

    如能在縣政府長待,他沒必要入贅和改姓;如早晚有一天要挑水,趁此成個家,也是個退路。

    到街上挑水,仍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嫁了吳香香,倒有個現成的饅頭鋪接着他,也就不用再到街上挑水了。

    換句話,這親該不該成,從根上論,并不取決于自己,而取決于縣長老史。

    老史到底是咋想的,楊摩西又無從得知。

    無人提親還沒這些煩惱,有人提親,倒叫人犯起愁來。

    更讓人犯愁的是,遇到犯愁的事,滿世界的人,沒個商量處。

    這時他突然想起了老詹。

    在自己交往過的人中,還就他算個忠厚人。

    雖然不會傳教,但也從來不害人。

    于是走出菜園子,走出縣政府,信步走向西關破廟,去找老詹。

    到得破廟,老詹剛從鄉下傳教回來,正坐在床邊吸煙。

    幾個月不見,老詹似乎老了許多。

    見到楊摩西,老詹倒不感到意外: “阿門,我知道,你早晚會回來。

    ” 楊摩西以為老詹誤會了他的意思,忙說: “師傅,我這次回來,不是那個回來。

    ” 誰知老詹沒誤會他,說: “不是說你回來當徒弟,你總有憂愁。

    ” 楊摩西忙點頭: “就是來跟師傅商量個事。

    我是誰,從哪兒來,就不說了,又犯愁往哪兒去了。

    ” 便把老崔給自個兒說媒的事,從吳香香說起,怎麼要招贅和改姓,中間拐了幾道彎,又拐到了縣長老史身上,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老詹說了。

    這個老史,因為教堂的事,老詹曾跟他吵過。

    老詹首先說: “這個老史,不是主的子民。

    ” 又看了楊摩西一眼: “孩子,頭一回我不以主的名義,以你大爺的名義給你說,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别人;遇到大事,千萬不能把自個兒的命運,拴到别人身上。

    ” 說的是老史了。

    接着替楊摩西發愁: “可咱靠自個兒,又有啥可靠的呢?” 接着又說: “咱自個兒啥都沒有,就不能怪别人有苛求了;咱自個兒說不起話,就不能怪别人有言在先了。

    ” 指的是招贅和改姓的事了。

    老詹往床幫上“”地磕着煙袋,又感歎一聲: “啥叫悲呀?非心所願謂之悲呀。

    ” 楊摩西: “師傅,你的意思,是不理會這事了。

    ” 老詹: “事情這麼别扭,按說不該理會,可叫大爺說,換成别人别扭,換成你,咱還是‘嫁’了吧。

    ” 楊摩西: “為啥?” 老詹: “因為從你心裡講,你還是願意的。

    ” 楊摩西: “如果願意,我就不找你商量了。

    ” 老詹: “你恰恰說反了,如果不願意,你早不說這事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證明你心裡願意。

    ” 楊摩西要說什麼,老詹用手止住他: “願意就對了。

    摩西呀,你比離開我時強多了,知道自個兒是誰了。

    知道自個兒是誰,才能明白往哪兒去呀。

    ” 過去跟老詹學經時,老詹講主,一講一夜,楊摩西一句沒聽進去;現在換成說楊摩西,楊摩西倒覺得句句中的,不禁潸然淚下。

     五月十三,楊摩西入贅到延津縣城西街饅頭鋪吳香香家,改名吳摩西。

    從說媒到結親,用了三天。

    上次吳摩西的哥哥楊百業娶秦曼卿,從提親到結親,用了四天,這次比楊百業還少一天。

    對吳摩西來講,“嫁”人也算樁人生大事,但吳摩西從始至終,沒跟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商量。

    沒商量不是怕賣豆腐的老楊反對他“嫁”人,他估計老楊也不會反對,像上次楊百業娶秦曼卿一樣,又認為是天上掉餡餅;而是楊摩西第二次離家出走時,在心裡跟老楊有殺人冤仇,不願意再見到老楊。

    不但沒告知老楊,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他也沒告知。

    驢販子老崔見一場婚事下來,吳摩西上不告知父母,下不告知兄弟,倒有些佩服他: “我還真小瞧你了,原來你小子六親不認。

    ” 吳摩西成親那天,婚禮還算熱鬧。

    因吳摩西憑一個手腳勤快,在縣政府立住了腳,許多縣政府的屬員,本該來吃酒;但因吳摩西是一種菜的,答應來吃酒者,也就掃地的老甘、夥夫老艾二人。

    倒是縣長老史聽說種菜的閻羅突然被招贅了,并且改了姓,楊摩西成了吳摩西,吃了一驚。

    吳摩西對入贅也是躊躇再三,老史卻以為他敢作敢為,做事與衆不同,又對吳摩西刮目相看。

    成親這天,派人送來一幅字,老史親筆題寫:敢作敢為。

    吳摩西看到這字,倒哭笑不得。

    縣政府的屬員見縣長賜字,本不欲來吃酒的,又來了許多。

    成親這天,牧師老詹、竹業社掌櫃老魯也來了。

    老詹送給楊摩西一柄銀十字架;除了祝福,大概是讓吳摩西永遠不要忘了主。

    老魯帶來幾把竹椅。

    老詹到場吳摩西不感到意外,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來了,倒讓吳摩西感動。

    雖然過去鬧過别扭分了手,但畢竟師徒一場。

    婚事過後,老史“敢作敢為”四個字,被吳香香刻成匾,挂在“吳記馍鋪”的門頭;老魯的竹椅被吳香香留下了,供來買饅頭的主顧坐;老詹的銀十字架,被吳香香送到隔壁銀匠老高那裡,回了一下爐,給自己打了一副水滴耳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