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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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跟老秦講理,自個兒占理的事,最後也被自個兒講得沒理,何況在耳朵和耳垂上頭,老秦又占了半邊理。

    忙給老秦作揖: “東家,這事不怪我呀,我沒說要退婚呀。

    ” 又說: “這事全怪老李,錯聽了别人的閑話。

    ” 趕緊站起身: “我這就回城,把實情轉告老李,把這事說清楚,你們該是親家,還是親家。

    ” 待老崔回到城裡李家,事情已經晚了。

    晚了不是耳朵改不回耳垂,或耳垂李家也不答應,而是老李的兒子李金龍已離家出走。

    也不是離家出走,是糾合鐵冶場董事老牛的兒子牛國興,南下杭州販藥材去了;說是販藥材,明顯是自己抽身走了,把一個爛攤子,留給了老李。

    走的時候,連招呼也沒打。

    老李搓着手: “全是誤傳害的,明明是一隻耳垂,卻傳成一隻耳朵。

    ” 又說: “可他說跑就跑,連個招呼也不打,眼看就臘月二十九了,這台如何下?” 老崔硬着頭皮,又将消息帶回秦家莊老秦這裡。

    老秦這才知道李金龍是個混賬。

    自己平生頭一回,被人閃了;閃他這人,還是個毛頭小子。

    老秦勃然大怒: “你告老李,本來這事還可商量;故意耍我,這事就不能商量了。

    如果因為耳垂退了婚,傳出去,不是耳朵,也成了耳朵。

    ” 又說: “他跑是他的事,把他找回來是老李的事;如果臘月二十九不來迎親,俺閨女也不嫁了,我就替她嫁到李家。

    到了那時候,就不是退婚的事了,咱說點兒别的;不說出個小雞來叨米,這事不算完。

    ” 這話中了老李的命門。

    因老李平日是個沒主意的人,一遇大事,就去找老秦商量。

    當初老李隻開了一個“豐茂源”,後來盤下中藥鋪,還是老秦的主意。

    如今中藥鋪賺的錢,比“豐茂源”還多。

    受過老秦的恩惠,就有短處在老秦手裡。

    但李金龍已經跑了,老李到哪裡找去?說是去了杭州,還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男女雙方就這麼頂上了牛,一直到臘月二十,仍不見李金龍的蹤影,想來是不回來過年了。

    “豐茂源”和“濟世堂”的掌櫃老李如坐針氈,怕老秦找他講理,自己外逃的心都有了;秦家莊老秦,臘月二十晚上,卻被小女秦曼卿說轉回來。

    這晚老秦喝了幾口悶酒,又在罵李家父子,秦曼卿進來說: “爹,我知你心焦,但我問你一句話。

    ” 老秦: “啥?” 秦曼卿: “你這是治氣呢,還是嫁女兒呢?” 老秦: “啥?” 秦曼卿: “如果是治氣,咱就跟李家這麼鬧下去,鬧上一年半載,他們未必鬧得過爹;照爹的脾氣,最後也必能把女兒嫁到李家。

    那樣咱是解氣了,可女兒到了李家,怨也就結死了。

    因為一隻耳垂,一輩子,怕也無出頭之日。

    到了那時候,耳垂就不是耳垂了。

    ” 老秦長歎一聲: “我跟人講了一輩子理,這一層我哪裡會想不到?隻是讓李家退了婚,這棋接下去咋個走呢?不能像瓦碴一樣,把我兒扔到半空中,無人接着,我兒接下去的路,就難走了。

    我氣不是氣李家退婚,而是給我兒下了一步死棋。

    ” 秦曼卿自“延津新學”退學以來,在家閑來無事,也是明清小說看得多,看到許多富貴家女子,因種種事由婚姻發生變故,困頓之時,遂立志下嫁,有嫁給賣油郎的,有嫁給砍柴人的,甚至有嫁給乞丐者,後來皆有好的結局,于是說: “沒經過這件事,兒看人也隻看個外表,經過了這件事,兒知道啥事得看人的内心。

    可世上啥最毒?就是人的心。

    人心毒不是說它狠,是說大家遇事都不往好處想,盼着事壞。

    在人眼裡,兒從此有了短處;本來是一隻耳垂,現在整個人都有了毛病。

    爹,你要疼兒,就不要讓兒在一棵樹上吊死,從今兒起,不論窮富,有不嫌兒少一隻耳垂的,隻要真心跟兒過日子,我就嫁給他。

    兒的短處說到明處,一輩子沒有把柄在誰手裡。

    爹要不答應,就是李家回心轉意,我也從此一輩子不嫁人。

    ” 說完,潸然淚下。

    老秦看女兒傷悲,不禁高聲罵道: “賣糧食的李家,我操你們家八輩祖宗,我老秦從此與你們勢不兩立!” 又對女兒說: “我跟人講了一輩子理,最大一個理兒,原來我兒明白。

    說起來,富貴貧賤如流水,富貴未必不煩惱,貧賤未必不是好夫妻。

    隻要心氣順,吃口窩頭也安然。

    我兒不懂這個道理,嫁誰一輩子都不痛快;懂了這個理兒,一輩子少生多少悶氣。

    爹今年六十的人了,我兒通大理,我到死也就放心了。

    ” 别人與老秦說理,說上三天三夜,未必能說得轉老秦;小女一席話,就把老秦說轉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秦讓夥計到鎮上去,将鎮上東家老範叫來,對小女秦曼卿的婚事,講了幾點新看法。

    鎮上東家老範,也與縣城“豐茂源”和“濟世堂”掌櫃老李是兒女親家:老李的二女兒,嫁給了老範的大兒子。

    老秦讓老範把話轉給“豐茂源”和“濟世堂”的掌櫃老李;鎮上東家老範轉話,自然比媒人老崔有分量。

    老秦一字一頓地說,頭一條,馬上與李家斷親,不但婚事不再重提,兩家自此斷了來往;第二條,李家下的彩禮,一針一線皆不退還,都散給要飯的;第三條,從今兒起,給女兒秦曼卿重新擇婿,無論貧賤,凡有不嫌女兒少一隻耳垂者,皆可來談。

    話講完,老範愣在那裡。

    說完正事吸煙,老範聽說第三條出自秦曼卿的主意,又感慨不已。

    話如數轉到“豐茂源”和“濟世堂”老李處,老李也恍然大悟。

    老李說: “理兒有三層,沒想到一個女娃,一下想得比我還深。

    ” 又搖頭: “是咱自家孩兒無福,有眼不識金鑲玉,讓李家錯過了一個好兒媳。

    ” 又拍手: “罷罷罷,在老秦面前,我到死也是個惡人,誰讓我遇事沒主意呢。

    ” 本來這事跟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沒啥關系,但老楊聽說秦家重新擇婿無論貧賤,便覺着是個便宜。

    便宜還不在于白得一個媳婦,城裡老李家在乎少一隻耳朵,現在不是耳朵而是耳垂,就是不是耳垂而是耳朵,賣豆腐的老楊也不在意。

    更重要的是,老楊借此可以攀上一個大戶人家。

    事情不成,沒損失啥;事情成了,就成了一箭雙雕。

    比這些重要的是,這是天上掉餡餅,老楊不能不接。

    但賣豆腐的老楊也是個沒主意的人,躊躇兩天,又去馬家莊找趕大車的老馬商量。

    上次送楊百利進“延津新學”,就是老楊找老馬商量的結果;結果雖是雞飛蛋打,但老楊記吃不記打,遇到便宜,仍想去占。

    趕大車的老馬也風聞此事,但他心裡明白,這隻是兩個大戶人家相互鬥氣,老秦下不來台,做出這種樣子給大家看,以抖抖李家帶來的晦氣,證明女兒缺耳垂不缺耳朵,或證明一下秦家或女兒的志氣。

    一個做豆腐的人家,沒必要夾在中間認真。

    換句話,這就是一場戲,沒必要把它從戲台子上搬到日子裡。

    但他看老楊在那裡苦苦思摸,有些好笑,又生出幾分對老楊的看不起;正因為看不起老楊,又憤怒老楊上次将上新學抓阄的事說了出來,讓他也跟着沾包;于是便想再設個套讓老楊鑽,讓他在老秦那裡碰壁,撞個頭破血流,下次就長了記性。

    他不但沒有阻止老楊,反而認真撺掇: “好事呀,白得一個媳婦,強過賣一冬天豆腐。

    ” 又說: “還不是白得一個媳婦的事,攀上老秦家,你再出去賣豆腐,豆腐就不光姓楊了。

    ” 又說: “上回孩子上新學踏了空,如果這回能在老秦這裡補上,還強過上學。

    ” 又說: “我不是催你,要想成就得快,免得讓别人占了先。

    ” 賣豆腐的老楊得令,歡天喜地回了楊家莊。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五,老楊一大早起來,洗了洗頭臉,換了身幹淨衣裳,三步并作兩步,去了秦家莊老秦家。

    老秦自将話放出去之後,大家皆知是做個樣子,聽了也就聽了,無人認真,并無一家前來求親。

    幾天過去,老秦就将這事放慢到腦後。

    現在突然冒出一個賣豆腐的老楊,真把這話當事說,前來求親,老秦有些哭笑不得。

    但話說到了前頭,人來了又不能不說。

    令人沒想到的是,一場話說下來,楊家和秦家竟假戲真做,真成了親家;賣豆腐的老楊,也就糊裡糊塗之中,真把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