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天一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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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鄉”餘姚人,與範氏家族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照理是不能登樓的。

    但無論如何,他是靠自己的人品、氣節、學問而受到全國思想學術界深深欽佩的巨人,範氏家族也早有所聞。

    盡管當時的信息傳播手段非常落後,但由于黃宗羲的行為舉止實在是奇崛響亮,一次次在朝野之間造成非凡的轟動效應。

    他的父親本是明末東林黨重要人物,被魏忠賢宦官集團所殺,後來宦官集團受審,十九歲的黃宗羲在朝廷對質時,竟然義憤填膺地錐刺和痛毆漏網餘黨,後又追殺兇手,警告阮大铖,一時大快人心。

    清兵南下時他與兩個弟弟在家鄉組織數百人的子弟兵“世忠營”英勇抗清,抗清失敗後便潛心學術,邊著述邊講學,把民族道義、人格力量融化在學問中啟世迪人,成為中國古代學術領域中第一流的思想家和曆史學家。

    他在治學過程中已經到紹興鈕氏“世學樓”和祁氏“澹生堂”去讀過書,現在終于想來叩天一閣之門了。

    他深知範氏家族的森嚴規矩,但他還是來了,時間是康熙十二年,即一六七三年。

     出乎意料,範氏家族竟一緻同意黃宗羲登樓,而且允許他細細地閱讀樓上的全部藏書。

    黃宗羲長衣布鞋,悄然登樓了。

    銅鎖在一具具打開,一六七三年成為天一閣曆史上特别有光彩的一年。

     黃宗羲在天一閣翻閱了全部藏書,把其中流通未廣者編為書目,并另撰《天一閣藏書記》留世。

    由此,這座藏書樓便與一位大學者的名字聯結起來,廣為傳播。

     從此以後,天一閣有了一條可以向真正的大學者開放的新規矩,但這條規矩的執行還是十分苛嚴。

    在此後近兩百年的時間内,獲準登樓的大學者也僅有十餘名,其中有萬斯同、全祖望、錢大昕、袁枚、阮元、薛福成等。

    他們的名字,都上得了中國文化史。

     這樣一來,天一閣終于顯現了本身的存在意義,盡管顯現的機會是那樣小。

     直到乾隆決定編纂《四庫全書》,天一閣的命運發生了重大變化。

     乾隆谕旨各省采訪遺書,要各藏書家,特别是江南的藏書家積極獻書。

    天一閣進呈珍貴古籍六百餘種,其中有九十六種被收錄在《四庫全書》中,有三百七十餘種列入存目。

    乾隆非常感謝天一閣的貢獻,多次褒揚獎賜,并授意新建的南北主要藏書樓都仿照天一閣的格局營建。

     天一閣因此而大出其名,盡管上獻的書籍大多數沒有發還,但在國家級的“百科全書”中,在欽定的藏書樓中,都有了它的生命。

    我曾看到好些著作文章中稱乾隆下令天一閣為《四庫全書》獻書是天一閣的一大浩劫,頗覺言之有過。

    連堂堂皇家編書都不得不大幅度地動用天一閣的珍藏,家族性的收藏變成了一種行政性的播揚,這證明天一閣獲得了大成功,範欽獲得了大成功。

     八 天一閣終于走到了近代,這座古老的藏書樓開始了自己新的曆險。

     先是太平軍進攻甯波時當地小偷趁亂拆牆偷書,然後當做廢紙論斤賣給造紙作坊。

    曾有一人高價從作坊買去一批,卻又遭大火焚毀。

     這就成了天一閣此後命運的先兆,它現在遇到的問題已不是讓不讓某位學者上樓的問題了,竟然是竊賊和偷兒成了它最大的對手。

     一九一四年,一個叫薛繼渭的偷兒奇迹般地潛入書樓,白天無聲無息,晚上動手偷書,每日隻以所帶棗子充饑,東牆外的河上有小船接運所偷書籍。

    這一次幾乎把天一閣的一半珍貴書籍給偷走了,它們漸漸出現在上海的書鋪裡。

     薛繼渭的這次偷竊與太平天國時的那些小偷不同,不僅數量巨大、操作系統,而且最終與上海的書鋪挂上了鈎。

    近代都市的書商用這種辦法來侵吞一個古老的藏書樓,我總覺得其中蘊涵着某種象征意義。

     一架架書櫥空了,錢繡芸小姐哀怨地仰望終身而未能上的樓闆,黃宗羲先生小心翼翼地踩踏過的樓闆,現在,隻留下偷兒吐出的一大堆棗核在上面。

     當時主持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先生聽說天一閣遭此浩劫,并得知有些書商正準備把天一閣藏本賣給外國人,便立即撥巨資搶救。

    他所購得的天一閣藏書,保存于東方圖書館的“涵芬樓”裡。

    涵芬樓因有天一閣藏書的潤澤而享譽文化界,當代不少文化大家都在那裡汲取過營養。

    但是,衆所周知,它最終竟又全部焚毀于日本侵略軍的炸彈之下。

     沒有焚毀的,是天一閣本身。

    這幢樓像一位見過世面的老人,再大的災難也承受得住。

    但它又不僅僅是承受,而是以滿臉的哲思注視着一切後人,姓範的和不是姓範的,看得他們一次次低下頭去又仰起頭來。

     隻要自認是中華文化的後裔,總想對這幢老樓做點什麼,而不忍讓它全然淪為廢墟。

    因此,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八十年代,天一閣被一次次大規模地修繕和完善着。

    它,已經成為現代文化良知的見證。

     登天一閣的樓梯時,我的腳步非常緩慢。

    我不斷地問自己:你來了嗎?你是哪一代的中國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