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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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北方的山林草澤間徘徊,這是他祖輩崛起的所在,他在尋找着自己的生命和事業的依托點。

     他每次都要經過長城。

    長城多年失修,已經破敗。

    對着這堵曆代帝王切切關心的城牆,他想了很多。

    他的祖輩是破長城進來的,沒有吳三桂也絕對進得了,那麼長城究竟有什麼用呢?堂堂一個朝廷,難道就靠這些磚塊去保衛?但是如果沒有長城,我們的防線又在哪裡呢?他思考的結果,可以從一六九一年他的一份上谕中看出個大概。

     那年五月,古北口總兵官蔡元向朝廷提出,他所管轄的那一帶長城“傾塌甚多,請行修築”,康熙竟然不同意,他的上谕是: 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

    可見守國之道,唯在修德安民。

    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衆志成城”者是也。

    如古北、喜峰口一帶,朕皆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工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數千裡,養兵幾何方能分守? 說得實在是很有道理。

     康熙希望能築起一座無形的長城。

    對此,他有硬的一手和軟的一手。

    硬的一手是在長城外設立“木蘭圍場”,每年秋天,由皇帝親自率領王公大臣、各級官兵一萬餘人去進行大規模的“圍獵”,實際上是一種聲勢浩大的軍事演習,這既可以使王公大臣們保持住勇猛、強悍的人生風範,又可順便對北方邊境起一個威懾作用。

    “木蘭圍場”既然設在長城之外的邊遠地帶,離北京就很有一點距離,如此衆多的朝廷要員前去秋獵,當然要建造一些大大小小的行宮,而熱河行宮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座。

     軟的一手是與北方邊疆的各少數民族建立起一種常來常往的友好關系,他們的首領不必長途進京也能有與清廷交誼的場所。

    而且還為他們準備下各自的宗教場所,這也就需要有熱河行宮和它周圍的寺廟群了。

     總之,軟硬兩手最後都彙集到這一座行宮、這一個山莊裡來了,說是避暑,說是休息,意義卻又遠遠不止于此。

    把複雜的政治目的轉化為一片幽靜閑适的園林、一圈香火缭繞的寺廟,這不能不說是康熙的大本事。

     康熙幾乎每年立秋之後都要到“木蘭圍場”參加一次為期二十天的秋獵,一生共參加了四十八次。

    每次圍獵,情景都極為壯觀。

    先由康熙選定逐年輪換的狩獵區域,然後就搭建一百七十多座大帳篷為“内城”、二百五十多座大帳篷為“外城”,城外再設警衛。

    第二天拂曉,八旗官兵在皇帝的統一督導下集結圍攏。

    在上萬官兵的齊聲呐喊下,康熙一馬當先,引弓射獵,每有所中便引來一片歡呼。

    然後,扈從大臣和各級将士也緊随康熙射獵。

     康熙身強力壯,騎術高明,圍獵時智勇雙全,弓箭上的功夫更讓王公大臣由衷驚服,因而他本人的獵獲就很多。

     晚上,營地上篝火處處,肉香飄蕩,人笑馬嘶,而康熙還必須回到帳篷裡批閱每天疾馳送來的奏章文書。

     康熙一生打過許多著名的仗,但在晚年,他最得意的還是自己打獵的成績,因為這純粹是他個人生命力的驗證。

    一七一九年康熙自“木蘭圍場”行獵後返回避暑山莊時,曾興緻勃勃地告谕禦前侍衛: 朕自幼至今用鳥槍弓矢獲虎一百三十五,熊二十,豹二十五,猞猁狲十,麋鹿十四,狼九十六,野豬一百三十二,哨獲之鹿數百,其餘圍場内随便射獲諸獸不勝記矣。

    朕于一日内射兔三百一十八隻,若庸常人畢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數也。

     這筆流水賬,他說得很得意,我們讀得也很高興。

    身體的強健和精神的強健是連在一起的,須知中國曆史上多的是病恹恹的皇帝,他們即便再“内秀”,卻何以面對如此龐大的國家? 由于強健,他有足夠的精力處理複雜的西藏事務和蒙古事務,解決治理黃河、淮河和疏通漕運等大問題,而且大多很有成效,功澤後世。

    由于強健,他還願意勤奮地學習,結果不僅武功一流,“内秀”也十分了得,成為中國曆代皇帝中特别有學問,也特别重視學問的一位。

     誰能想得到呢,這位清朝帝王竟然比明代曆朝皇帝更熱愛漢族傳統文化。

    大凡經、史、子、集、詩、書、音律,他都下過一番工夫,其中對朱熹哲學鑽研最深。

    他親自批點《資治通鑒綱目大全》,還下令訪求遺散在民間的善本珍籍加以整理,大規模組織人力編輯出版了卷帙浩繁的《古今圖書集成》和字典辭書,文化氣魄鋪地蓋天。

    直到今天,我們研究中國古代文化還離不開那些重要的工具書。

    在他倡導的文化氣氛下,湧現了一大批優秀的文史專家。

    在這一點上,很少有哪個年代能與康熙朝相比肩。

     以上講的還隻是我們所說的“國學”,可能更讓現代讀者驚異的是他的“西學”。

    因為即使到了現代,在我們印象中,國學和西學雖然可以溝通,但在同一個人身上深谙兩邊的畢竟不多。

    然而早在三百年前,康熙皇帝竟然在北京故宮和承德避暑山莊認真研究了歐幾裡得幾何學,經常演算習題,又學習了法國數學家巴蒂的《實用和理論幾何學》,并比較它與歐幾裡得幾何學的差别。

    他的老師是當時來中國的一批西方傳教士,但後來他的演算比傳教士還快。

    以數學為基礎,康熙又進而學習了西方的天文、曆法、物理、醫學,與中國原有的這方面知識比較,取長補短。

    在自然科學問題上,中國官僚和外國傳教士經常發生矛盾,康熙從不袒護中國官僚,也不主觀臆斷,而是靠自己認真學習,幾乎每次都作出了公正的裁斷。

     這一切,居然與他所醉心的“國學”互不排斥,居然與他一天射獵三百一十八隻野兔互不排斥,居然與他一連串重大的政治行為、軍事行為、經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