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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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無關宏旨的信,他也特别注明不要給别人看。

     日常生活,在家人接來之前,大多是白天睡覺,晚上一個人出去溜達;見到淡淡的土酒也喝一杯,但絕不喝多,怕醉後失言。

     他真的害怕了嗎?也是也不是。

    他怕的是麻煩,而絕不怕大義凜然地為道義、為百姓,甚至為朝廷、為皇帝捐軀。

    他經過“烏台詩案”已經明白,一個人蒙受了誣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個道理來。

     你找不到慷慨陳詞的目标,你抓不住從容赴死的理由。

    你想做個義無反顧的英雄,不知怎麼一來把你打扮成了小醜;你想做個堅貞不屈的烈士,鬧來鬧去卻成了一個深深忏悔的俘虜。

     無法洗刷,無處辯解,更不知如何來提出自己的抗議,發表自己的宣言。

    這确實很接近柏楊先生提出的“醬缸文化”,一旦跳在裡邊,怎麼也抹不幹淨。

     蘇東坡怕的是這個,沒有哪個高品位的文化人會不怕。

    但他的内心仍有無畏的一面,或者說災難使他更無畏了。

     他給李常的信中說: 吾侪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雖懷坎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

     這麼真誠的勇敢,這麼灑脫的情懷,出自天真了大半輩子的蘇東坡筆下,是完全可以相信的。

    但是,讓他在何處做這篇人生道義的大文章呢?沒有地方,沒有機會,沒有觀看者,也沒有裁決者,隻有一個把是非曲直、忠奸善惡染成一色的大醬缸。

    于是,蘇東坡剛剛寫了上面這幾句,支頤一想,又立即加一句:“此信看後燒毀。

    ” 這是一種真正精神上的孤獨無告。

    對于一個文化人,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

    那阕著名的《蔔算子》,用極美的意境道盡了這種精神遭遇: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這種難言的孤獨,使他徹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鬧,去尋找無言的山水,去尋找遠逝的古人。

    在無法對話的地方尋找對話,于是對話也一定會變得異乎尋常。

     像蘇東坡這樣的靈魂竟然寂靜無聲,那麼,遲早會突然冒出一種宏大的奇迹,讓這個世界大吃一驚。

     然而,現在他即便寫詩作文,也不會追求社會轟動了。

    他在寂寞中反省過去,覺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華外露、缺少自知之明。

     他想,一段樹木靠着瘿瘤取悅于人,一塊石頭靠着暈紋取悅于人,其實能拿來取悅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們的毛病所在,它們的正當用途絕不在這裡。

    我蘇東坡三十餘年來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項所在。

    例如,從小為考科舉學寫政論、策論,後來更是津津樂道于考論曆史是非、直言陳谏曲直。

    做了官以為自己真的很懂得這一套了,揚揚自得地炫耀,其實我又何嘗懂呢?直到一下子面臨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無知。

    三十多年來最大的弊病就在這裡。

    現在終于明白了,到黃州的我是覺悟了的我,與以前的蘇東坡是兩個人。

    (參見《答李端叔書》) 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

    他在無情地剝除自己身上每一點異己的成分,哪怕這些成分曾為他帶來過官職、榮譽和名聲。

     他漸漸回歸于清純和空靈。

    在這一過程中,佛教幫了他大忙,使他習慣于淡泊和靜定。

    艱苦的物質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親自墾荒種地,體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這一切,使蘇東坡經曆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才情獲得了一次蒸餾和升華。

    他,真正地成熟了——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于一場災難之後,成熟于滅寂後的再生,成熟于窮鄉僻壤,成熟于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

     幸好,他還不年老,他在黃州期間是四十四歲至四十八歲,對一個男人來說,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後還大有可為。

    中國曆史上,許多人覺悟在過于蒼老的暮年,剛要享用成熟所帶來的恩惠,腳步卻已踉跄蹒跚。

    與他們相比,蘇東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别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述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并不陡峭的高度。

    勃郁的豪情發過了酵,尖利的山風收住了勁,湍急的溪流彙成了湖,結果—— 引導千古傑作的前奏已經鳴響,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黃州,《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馬上就要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