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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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外我也沒有忘記的是,除了阿德裡安在他最痛苦難耐的時候所用的那個小人魚的比喻之外,我還有意再用一個感人的、意味深長的比喻。

     “我感覺如何?”他那時對我說道,“大緻就像約翰在油鍋裡殉道。

    你必須非常精确地這樣去想象。

    我作為一個虔誠的受難者蹲在盆子裡,盆子架在熊熊燃燒的木柴垛上,一個老實聽話的人在用手拉風箱,認真地扇着火;而且是當着皇帝陛下的面,陛下在很近的地方觀看這件事情——那是皇帝多米提安,你要知道,一個了不起的高個子土耳其人,背上披着件意大利錦緞;行刑助手背着羞恥袋,他穿的衣服随風飄動,他用一把長柄大湯勺把滾燙的油澆到我的脖子上,我坐在油裡,虔誠肅穆。

    人家就用這樣的手藝給我澆油,我如同一塊煎肉,一塊地獄的煎肉,這個場面很值得一看,你也被邀請去了,你混在栅欄後面那些興趣濃厚的看客群裡,那些高級官員,那些被請來的觀衆,有的戴着頭巾,有的戴着好古老的德意志便帽,而便帽上面還罩了硬禮帽。

    誠實的城裡人——以及他們的觀賞的興緻享有執戟士的保護。

    他們相互指指點點地在那裡觀看一塊地獄煎肉的境況。

    他們把兩個指頭放在臉頰上,把兩個指頭放在鼻子底下。

    一個胖子舉起一隻手,似乎想說:‘願上帝保佑每個人!’婦女們臉上寫滿單純的喜悅。

    你沒看見嗎?我們全都一個緊挨着一個,整個畫面都忠誠地用人物形象填滿了。

    為了不留一個小空,甚至于多米提安先生的小狗也一起來了。

    隻見它的臉上流露出德國種剛毛小猛犬的憤怒表情。

    背景則是凱澤斯阿舍恩的鐘樓、凸肚窗和山牆……” 當然,他原本應該說的其實是:紐倫堡的。

    因為他所描繪的東西,用那種跟描繪女水妖的身體變成魚尾時一樣令人熟悉的惟妙惟肖所描繪的東西,由于他的描繪是如此的惟妙惟肖,所以,還沒等他說完我就知道是什麼了,他所描繪的東西就是丢勒的木版畫系列《約翰啟示錄》的第一幅。

    這個比喻——它那時在我看來是奇怪而牽強的,而且它還馬上讓我産生某些預感,而當後來阿德裡安的那個計劃,即他正在努力完成的、幾乎要把他壓跨的、令他為之不顧病痛折磨而竭盡全力的那部作品,在我的面前慢慢顯露出來時,我怎麼就不該回想起它來呢?這個藝術家的沮喪的和因為創作而高漲的狀态,他的疾病和健康,它們彼此之間絕對不是截然分開的,我這樣說難道不對嗎?其實健康的因素更多是在生病的時候,而且似乎還是在疾病的保護之下,展開工作,而疾病的因素也會在發揮天才作用的同時被轉化為健康,我這樣說難道不對嗎?說真的,不是别的,我感謝友誼讓我獲得這種認識,這份友誼雖然給我帶來很多苦惱和驚恐,卻也始終使我内心充滿自豪:天才是一種在疾病中被深刻體驗的、從疾病中汲取的并因疾病而富于創造性的生命力形式。

     這部關于世界末日的清唱劇的構思,阿德裡安暗自為它而下的工夫,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的一個時期,在那段時間裡,他的生命力似乎已經完全枯竭,而那之後,在短短的幾個月裡,他迅猛地把它寫在了紙上,他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猛烈和迅捷總是讓我浮想聯翩,在我的想象中,那種困苦的狀态好像就是一種避難所和藏身之處似的,他的天性縮回這裡,以便不被人窺見、不被人懷疑地躲在被斷了後路的、與我們的健康生活痛苦隔絕的隐蔽之所裡,醞釀和展開普通的舒适根本無法為其提供所需的冒險精神的構思,而這些構思似乎也很願意自己被人從地底下搶出來,被人從地底下一起帶上來重見天日。

    前面我已經說過了,他打算做的這件事情隻是一步一步地,經過一次又一次拜訪,才逐漸為我所知的。

    他又是寫,又是畫,又是收集,又是研究,還搞連接組合。

    這些都不可能一直瞞着我,當我發現這些的時候,我内心是感到由衷的滿足的。

    試探性的詢問在起初的幾周裡還會遇到他的沉默和抗拒,他會半是戲弄、半是羞怯生氣地擺出一副誓死捍衛一個陰森恐怖的秘密的架勢來,他會皺起眉頭大笑一陣,還會說些諸如“你還是少管閑事,讓自己落得清淨為好!”之類的套話。

    或者是:“你總是在打聽,我的好夥計,透露這方面的情況還早得很。

    ”或者,說得更清楚些,有點更願意承認的意思:“是的,神聖的暴行在那裡洶湧。

    看來,有人把神學的病毒帶來了,要想從血液裡清除可沒那麼容易。

    冷不防就會暴風驟雨般複發。

    ” 這個暗示證實了我在觀察他閱讀時心中所湧現的猜測。

    我在他的工作台上發現了一本神奇的舊書:一本出自十三世紀的《保羅幻象》的法文韻文譯本。

    《保羅幻象》的希臘文文本屬于公元四世紀。

    當我問他到底是從哪兒弄來這東西時,他回答道: “這是羅森施蒂爾幫我弄到的。

    這已經不是她為我搜羅到的第一件稀罕品了。

    一個有進取心的女子。

    我偏愛那些‘從高處下來的人’,這一點被她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上。

    我這裡所指的是:從高處下到地獄。

    這樣一來,像保羅和維吉爾筆下的埃涅阿斯這樣相距甚遠的人物就可以成為知己,不分彼此了。

    但丁就把他們這兩個到過下面的人一起稱為兄弟,你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