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關燈
,一長條由白色頭皮構成的中分線清晰可見。

    前面已經說過,對于對面新搬來的女房客,阿德裡安并未怎麼在意,她那方面呢,則是在參觀完農莊之後,由房東太太引領着率先去他那裡小坐了片刻,但之後為了不打擾他安心工作,便也投桃報李,以冷淡對冷淡,隻在剛搬來的時候,在自己的住處——在她那兩三間位于栗子樹後的、粉刷簡單且低矮的,倒也是被她以前家裡殘留下來的屬于市民階層的高雅物件:幾隻枝形燭台,幾把用雙線連鎖縫合而成的靠背椅,那幅鑲在厚重的畫框内的“金角灣”,那架上面罩有錦緞的三角鋼琴,塞得滿滿當當的平房裡,招待他喝過唯一的一次茶。

    打這以後,倘若他們在村子裡或是田間小路上遇見,每每也就是互相友好地問候一聲或站着聊上幾分鐘而已,談話的内容不外乎國家局勢如何惡劣,城裡的食品短缺如何日趨嚴重,呆在這裡又不知要少受多少罪,等等,由此看來,市政議員夫人這次搬家甚至不失為務實之舉,很有那麼一點未雨綢缪的意思,因為她擅自把普菲弗爾林的食品,雞蛋、黃油、香腸和面粉,拿來供給她的兩個女兒,還有她家以前的朋友,如克虐特裡希夫婦。

    而在最困乏的那幾年裡,大包小包地往城裡寄送這些東西,幹脆就被她當作一份職業來做了。

     見伊涅絲·羅德現在有錢、有地位,生活也有保障了,克虐特裡希夫人便把她,連同從她母親先前的一小撮沙龍客人裡挑選出來的幾個,如錢币學家克拉尼希博士、席爾德克納普、魯迪·施維爾特費格和我本人——但不包括齊恩克和施彭格勒,外加那幫搞戲劇藝術的小青年,克拉麗莎的同學們——一并接收到她和她丈夫各自舉辦的、有大學元素,即兩所高等學校老少教師及其夫人參加的社交晚會中來。

    不僅如此,伊涅絲還同外表透着西班牙異域風情的克虐特裡希夫人娜塔莉娅保持一種友好、甚至是親密關系,全然不顧這個豐姿妩媚的女人有着相當不容質疑的嗎啡成瘾的聲名——這種傳言絕非空穴來風,因為我發現,她在一場聚會開始時總是風情萬種,高談闊論,顧盼有神,她的這種活力随着時間逐漸衰退,為了使自己重新興奮起來她有時會悄悄溜走。

    而如此看重保守的權威和城市貴族的尊嚴的,完全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這些向往才結婚的伊涅絲,她居然喜歡同娜塔莉娅交往勝過同她丈夫同事們的那些成熟穩重的太太們,也就是同德國教授夫人這個類型交往,居然私下裡去拜訪她,單獨在自己家裡招待她,這使得我極為清楚地看到了她天性中的矛盾,而她對市民階級所懷有的那種鄉愁的個性依據和合理性從根本上講又是多麼的不牢靠。

     我堅信,她不愛她的丈夫,那個天生矮小,卻愛一味賣弄美學的力量和野心的研究美的學者。

    她奉獻給他的是一種矯揉造作的體面之愛,不過,至少真實的是,她以完美無缺的高雅來代表他的地位,而這種高雅也因為她的那種既溫柔又複雜的狡黠的表達而顯得更加精緻巧妙。

    她為他主持家政,為他準備招待會,那份精細考究呀,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吹毛求疵了——更何況還是在市民階級的标準一年比一年更難以維持的經濟條件下。

    為了照管好她那幾間在锃亮的鑲木地闆上又加鋪了波斯地毯的租金昂貴的漂亮居室,她請來兩個訓練有素且着裝合乎禮俗的女傭幫忙,她們頭戴小帽,身穿圍裙,而且她們的圍裙帶還特地加固過,其中有一個還是專門為她提供貼身服務的女侍。

    她特别喜歡搖鈴使喚這個叫索菲的女傭。

    她不停地支使她,一來為了享受到傭人的服務,二來也是為了确信自己得到了她通過婚姻為自己所購得的那份保護,那份照料。

    而同樣也是這個索菲必須為她整理行裝,準備好大大小小無數隻箱子,每當她和英斯提托利斯去鄉下,去特格爾恩湖或貝希特斯加登[4]旅行,哪怕隻有三兩天,她都要随身帶上它們。

    不管出行的時間是多麼的短暫,隻要離開她那細緻入微的安樂窩一步,她就會用這些堆積如山的行李難為自己,在我看來,這些行李山同樣也是她對保護的需要和對生活感到恐懼的一個标志。

     我還得再說說位于攝政王大街的那套保持得纖塵不染的八居室。

    它,連同它的兩個客廳,其中布置得更加舒适的那一個用作日常起居,連同它那寬敞明亮的裝飾着橡木雕花的餐廳,以及那有着舒适的真皮家具的男主人用書房和吸煙室,還有那間夫妻卧室,卧室裡面放着一對黃色抛光梨木床,床的上方懸浮着若隐若現的幔帳,外加一個女用梳妝台,上面擺着一隻隻閃閃發光的香水瓶子,這些銀質的器具全都精确地按照大小來排列——這個八居室,它是,這麼說吧,它是一直苟延殘喘到解體時代的德國文化市民家居的一個典型寫照;這裡當然還要算上那些“好書”的貢獻,它們随處可見,陳列在起居室、接待室和男主人的書房裡,而在購置的時候,一方面出于對外展示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如此這般的精神顧慮,而刻意回避了那些具有刺激和瓦解作用的内容:它們全都是些與文化教養相宜的東西,列奧波爾德·馮·蘭克[5]的曆史學,格雷戈洛菲烏斯[6]的論述,藝術史的著作,德國和法國的經典大家,一句話,穩定的和具有維護作用的内容是其主體構成。

    随着時光的流逝,這套居室還會變得更加美麗,或者說還會變得更加充實、更加色彩斑斓;因為,英斯提托利斯博士和慕尼黑水晶宮派(雖然他在理論上是絕對贊同暴力的,但他的藝術趣味卻依然是非常克制的)的某些個藝術家交好,尤其是和一個叫做諾特波姆的漢堡人交好,此人面頰深陷,留着山羊胡子,一副讓人一看就想笑的樣子,天生擅長滑稽模仿各種演員、動物、樂器和教授,好一個當今狂歡節瀕臨滅絕之時的中流砥柱,他對肖像畫的社會捕捉技巧能夠運用自如,但作為藝術家,我也許可以毫不客氣地說,也就是一個平庸的末流畫家而已。

    英斯提托利斯雖然能夠駕輕就熟地品評大師們的作品,卻不知何故,分辨不出後者和一個平庸的中不溜之間的差别,要不就是他認為應該把自己的定單給好朋友做吧,事實上,他也隻希望在自家牆上挂些優美而不失體統、高貴而令人感到甯靜的東西,而不是别的什麼,他在這一點上無疑也得到了來自她妻子那方面的即便不是建立在趣味相投、卻也是建立在志同道合基礎之上的堅決支持。

    兩人因此出了一大筆錢請諾特波姆用極其相似而又空洞的手法給他們畫像:既有兩人分開的,也有兩人在一起的,而等後來有了孩子之後,這個很會搞笑的家夥甚至獲準給英斯提托利斯一家人畫了一幅跟真人一樣大小的全家福,這幅因其巨大的畫面而耗費了大量油彩的畫被裝裱在富貴的、配有專門的自上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