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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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恩賜,所有的仁慈,任何的最後一絲對于那種由于呼天搶地的難以置信而發出‘您可不能,可不能這樣對待一個靈魂’的指責的顧慮:這樣的事情就在做着,就在發生,而且無須語言來說明理由,在那隔音的地窖裡,在上帝聽不見的深淵裡,而且是永遠如此。

    不,這不好說,這地方偏僻,位于語言所能掌控的範圍之外,後者與前者毫不相幹,和前者沒有關系,因此語言,它永遠也不會真正地知道,為此它應該采用哪一種時态,故而情急之下就用‘那裡将會是一片嚎叫和咬牙切齒’這樣的将來時來敷衍了事。

    好了,這是幾個從相當極端的語言領域裡選取的幾個字句,但也就隻是微弱的象征而沒有同那裡‘将會是’發生真正的關系——無須說明理由,被遺忘,在厚牆之間。

    沒錯的是,由于哀鳴和咕咕聲,嚎叫,呻吟,咆哮,汩汩聲,尖叫,謾罵,陰郁易怒,乞求和受刑的歡呼,那隔音的地方聲音将會相當大,将會大得過分,将會老遠就讓人感覺到如雷貫耳,以至于将不會有人聽得見他自己的歌聲,因為他的歌聲會窒息在那普遍的、茂密的、濃厚的,由源源不斷的不可置信和不負責任而誘發的地獄的持續的歡呼聲中和無恥的反複啁鳴聲中。

    此外,還會有狂喜的呻吟摻雜進來,非同凡響,難以忘懷,因為一種無窮無盡的折磨,它不以受不了,不以崩潰,不以昏厥為限,反倒釀成無恥的娛樂,這也就是為什麼這些不乏幾分直覺的人會有‘地獄的狂喜’之說的原因。

    不過,與此相關的嘲諷和極端恥辱的元素同時又和刑訊逼供相結合;因為這種地獄的幸福等同于一種對極度忍受的根本可憐的嘲弄,而且整個過程中還會伴随有輕蔑的指指點點和怪聲大笑:所以有了下面這麼一個理論,認為被上帝罰入地獄受苦的人同時也還會遭受嘲諷和蒙受恥辱,是的,地獄應該被定義為是對根本不能承受、但卻必須永遠忍受的痛苦的一種非同尋常的結合——和嘲弄。

    在那裡,他們将會為那巨大的痛苦吞掉自己的舌頭,但卻不會因此而成為一個共同體,相反,彼此之間倒會充滿嘲諷和鄙視,一邊發顫音、呻吟,一邊用最髒的話互相對罵,到了這個時候,以前那些最優雅、最驕傲、從未說過一句下流話的人也會被迫用起最為不堪入耳的肮髒字眼。

    細細品味這些龌龊之極的字眼則是他們的痛苦和低級趣味的部分所在。

    ” 我:“恕餘直言,下地獄的人在地獄裡必須忍受何種痛苦,您這是第一次告訴餘。

    您請注意,您其實隻給餘講過地獄的效果,至于那裡就事情本身而言實際等待下地獄者的是什麼,您卻沒有講過。

    ” 他:“你的好奇心太孩子氣,太冒失。

    我讓這成為注意的中心,但隐藏在這之後的東西,我親愛的朋友,我也是能夠覺察得到的。

    你企圖向我刨根問底,目的是讓自己害怕,害怕地獄。

    因為你心裡在偷偷地想着悔改和拯救,想着你的所謂的靈魂的得救,想着從那書面承諾撤退,你還拼命企圖給自己弄個不完全忏悔,即從内心對那裡感到恐懼,人可以通過内心恐懼達到所謂的天堂的幸福,這種說法你很可能聽說過。

    告訴你吧,這是一種老掉牙的神學。

    僅因怕懲罰而作不完全忏悔的學說在科學上已經過時。

    痛悔被證明是必要的,它是真真正正的新教對罪惡的悔悟,它不單意味着按照教規去恐懼,去忏悔,而且也意味着内在的、宗教的悔改——而我要問你的是,你是否有能力做到,你的驕傲将會促使你給與相應的回答。

    時間越長,你遷就痛悔的能力和意願就會越弱,因為你将擁有的那種越軌的存在是一種嚴重的放縱,要想再回到原來那平常而有益健康的生活軌道簡直沒門。

    因此,這樣說是為了安慰你,地獄将要提供給你的也不會是什麼本質上的新東西——隻不過是多少習以為常了的東西,帶着驕傲習以為常了的東西而已。

    它其實隻是那種越軌的存在的繼續。

    用兩句話來說吧:它的本質,或者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它的結尾的噱頭是,它隻讓它的居住者們在極端的冷漠和一種能讓花崗岩熔化的熾熱之間進行選擇——他們在這兩種狀态之間咆哮着來回逃竄,因為在這一個的眼裡,那另外一個總是妙不可言的清涼油,可不一會兒就又變得難以忍受了,變得比地獄還要地獄了。

    這種極端性你肯定是會喜歡的。

    ” 我:“餘會喜歡它的。

    餘想警告您,别太得意,以為自己已經對餘穩操勝券。

    您可能會禁不住您那有點膚淺的神學的誘惑而這樣去做。

    您放心,餘将會因為驕傲而不去進行拯救所必需的痛悔,也不會去想有一個驕傲的痛悔。

    該隐的痛悔,他認定,他的罪惡比他的想被原諒的要大。

    沒有任何希望的和作為完全不相信仁慈和原諒之可能性的痛悔,作為罪人的堅如磐石的信仰的痛悔,罪人罪孽深重,甚至于無窮的善也不足以原諒他的罪惡——隻有到了這個地步才是真正的痛悔,餘提請您注意,這樣的痛悔離解脫最近,對善而言則是最不可抗拒的。

    您将會承認,平日的普通罪人隻能引起恩賜的普通興趣,在這樣的情況下,恩典的動力不足,恩典隻是一次無精打采的活動。

    中不溜根本過不了神學的生活。

    一個無可救藥得讓犯下它的人徹底對幸福死心的罪惡,才是真正神學的通往幸福的道路。

    ” 他:“滑頭!這條無可救藥的通往幸福的道路,恐怕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單純的絕對的絕望,而像你這樣的人又要從哪裡去找來這樣的天真呢?刻意去指望大罪對善的刺激,而這種刺激如今已經極大地使得恩典變得不可能,這你難道不清楚嗎?” 我:“可隻有通過這樣的不可超越的絕頂才能極大地提升那戲劇加神學的存在,也就是說:才能犯下最邪惡的罪孽并因此而向善的無限性發起最後的和最不可抗拒的挑戰。

    ” 他:“不錯。

    真的是足智多謀。

    那我現在要告訴你,地獄的居民正好就是由你這樣的人構成。

    進地獄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要是什麼人都能進的話,我們還不早就鬧地荒了。

    可是,像你這樣的神學類型,如此狡詐多端的一個大怪物,一個因為骨子裡繼承了父親的冥思而指望冥思的人,如果沒有這樣的念頭,那才叫做怪呢。

    ” 在他說這話的時候,而且,也在他說這話之前,這家夥就已經開始了又一次變形,雲裡霧裡地,要不是他自己通報一聲,我還渾然不知呢:客廳裡,他不再是騎坐在我面前那張長沙發的扶手上了,而是重新以流氓惡棍的面目,以頭戴小帽、臉色慘白、有着一雙紅眼睛的無賴的面目,坐在了先前的那個角落裡。

    接下來,他用他那慢條斯理的、拖着鼻音的演員嗓音說道: “我們就要結束,就要作出決定,這也将是你所希望的。

    為了和你把這件事情說透,我可花了不少工夫——但願我的做法能夠得到你的認可。

    當然,坦率地說,你也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個案。

    你頭腦敏捷,你傲慢,你的天資和記性出類拔萃,我們很早就注意上你了。

    你當年受你的自負驅使,進入大學學習神的科學,但是,你很快就不再願意以神學家自居,而是把《聖經》撇在一邊,打這以後,你全力以赴,投身到音樂的音型、性格和咒語之中,讓我們好不歡喜。

    因為,你的傲慢渴望那種自然力的東西,而你打算用最适合于你的形式去赢得這種東西,也就是在這種東西以代數學魔力之面目與協調的聰明與計算相結合,同時卻又經常大膽反抗理性與清醒的地方,去赢得它。

    可是,你對于自然力而言卻又太機靈、太冷淡、太禁欲了,我們怎麼會不知道呢,你為此生氣,為你這不光彩的機靈而自我厭倦,我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們跑前跑後給你張羅,讓你投入我們的懷抱,也就是說:投入我的小東西,那個艾絲梅拉達的懷抱,讓你得上那個病,得到那個啟示,那種你的身體、靈魂和精神全都渴望得要命的腦的性激素。

    一句話,我們之間用不着斯佩思森林裡的那個四叉路口,也用不着畫圓圈[13]。

    我們是有契約的,我們是在做交易——你已經以死為證,把自己當面許諾給了我們,你接受了成為我們的人的洗禮。

    我這次來目的隻是為了确認而已。

    時間你已經從我們這裡拿去了,天才的時間,高産的時間,自合同簽訂之日起整整二十四年,這就是我們給你設定的目标。

    如果這二十四年滿期了,過去了,世事難料啊,而這樣的一段時間也不算短的話,那麼到時候,你就應該是已經被我們接走了。

    反過來,在此期間,我們也願意在各個方面聽命于你,為你效勞,而隻要你拒絕所有生活在地獄的、所有生活在天上的和所有的人,地獄就應該有益于你,因為必須是這樣。

    ” 我(一股凜冽刺骨的寒風迎面刮來):“您說什麼?這可是新的。

    這附加條款是什麼意思呀?” 他:“它的意思是拒絕。

    還能是什麼?你以為隻有高處的會吃醋而低處的不會嗎?你這精緻的造物,你已經許配給了我們。

    你不可以去愛别人。

    ” 我(真的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愛别人!可憐的魔鬼!你居然想把生意和承諾建立在一個如此遷就、如此尴尬的概念——愛的上面,莫非你還想把你這愚蠢的聲名遠揚,把你自己變成一隻脖子上挂着個鈴铛的公貓?魔鬼想要防止情欲嗎?如果不是的話,那他也就隻好容忍這樣的好感乃至博愛了,否則他就會像書裡所描寫的那樣上當受騙。

    餘讓自己害上了什麼樣的病,你又為什麼願意餘許配給你——這裡的根源是什麼,你說,作為愛,即便是經由上帝許可而被你毒害的愛?吾輩按照你的斷言而結成的聯盟本身就和愛相關,你這個笨蛋。

    你想要餘,為了作品的緣故,也甘願這樣去做,還想要餘跑到那片林子裡,跑到林子裡的那個四重岔道口去,你想得好美啊。

    不過,也有人說,作品本身與愛有關。

    ” 他(從鼻孔裡發出笑聲):“Do,Re,Mi!你放心,你的心理學的花招在我這裡比神學的強不到哪裡去!心理學——仁慈的上帝啊,你還在偏好它嗎?這就是糟糕的、資産階級的十九世紀。

    它讓這個時代膩味透了,用不了多久,它就會刺激它發怒,而用心理學擾亂生命的人,不消說,将會遭到迎頭一擊。

    我們所處的時代,我親愛的朋友,并不願意看到自己是飽受心理學刁難的……姑且先把這個擱置一邊吧。

    我的條件明确而誠懇,它是由地獄的法定熱情所決定。

    隻要愛還能散發暖意,就不許你去愛。

    你的生活應該是冷冰冰的——因此你不可以去愛任何人。

    你自己又是怎麼想的呢?那個啟示會讓你的精神力量完好地保持到最後一刻,有時甚至還會使它們上升為光天化日之下的迷醉——而最後除了那可愛的靈魂和那珍貴的感情生活,還能拿什麼收場呢?對你的生活和你與人之間的關系進行一次全面的冷卻,這是這樁大事的本質要求——也更是你的本性的要求,我們絕對不會讓你承擔任何新的東西,那些小東西不會把你變成個新人和陌生人,它們隻是巧妙地強化和誇大你身上原本就有的一切。

    同後來演變為人魚小公主之痛的父親的頭痛一樣,你身上的冷漠難道不是前世注定的嗎?我們要你冷漠,雖然創作之火将會在你的心頭燃燒,但是,熱度卻幾乎不會高到使你感到溫暖的地步。

    你将從你的冷漠生活逃向那創作的火焰……” 我:“接着再從熊熊大火逃回到冰天雪地。

    看來您已經提前給餘準備了這座人間地獄。

    ” 他:“對于一個個性傲慢的人,也隻有這種放肆的存在才能唯一滿足他的存在。

    說實話,你的高傲将永遠不會答應拿它去換一個溫和的。

    你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建議嗎?你應該在這段長長的多産的人生裡去享受它。

    一旦記時沙漏裡的沙子流完,我就要大權在握,按照我的方式和我的意願來永久地支配、領導和統治你這個精緻的造物——你的一切,無論身心、血肉、還是财富……” 那股先前曾經令我感到過的惡心現在又一次湧上我的心頭,與此同時,那股堅硬如冰川的寒流也從那個穿緊身褲的無賴處再一次向我進逼,在兩者的共同夾擊之下,我的身體開始搖晃起來。

    極度的厭惡使我難以自持,那感覺很像是昏厥。

    接着我聽見了席爾德克納普的聲音,他坐在沙發角裡,慢條斯理地對我說道: “您當然什麼都沒耽誤。

    看報紙上的新聞,外加兩桌台球,喝了一輪馬爾沙拉甜葡萄酒,乘着酒興,那幫老實人說了幾句政府的閑話。

    ” 我身穿夏裝,坐在台燈下,雙膝上放着那位基督徒寫的那本書!實際情況不是别的,隻會是:我肯定是搶在我的夥伴回來之前,怒氣沖沖地趕走了那個流氓,并且趕緊把我的衣服又放回到我的廂房裡去了。

     [1]地中海沿岸的一種幹冷北風。

     [2]《浮士德博士民間故事書》裡的概念。

    在該書第十六章有關地獄的辯論中,魔鬼對地獄的各種性質作出下述解釋:“它\[地獄\]也被稱為Carcer(死屍),因為受到詛咒的那個人必須永遠被囚禁起來。

    它另外還被稱為Damnatio(打入地獄),因為這個靈魂在地獄裡,就像被判永世監禁一樣,受到譴責和詛咒。

    然後,就像公開審判一樣,對作惡的人和有罪的人進行判決。

    所以它也叫做Pernicies(中毒受害),以及Exitium(退出離世),即一種堕落毀滅,因為這些靈魂遭受的是一種永無休止的損害。

    總之,也叫做Confutatio(駁倒)、Damnatio(打入地獄)、Condemnatio(譴責定罪)等等……” [3]魔鬼的稱呼之一。

     [4]德文姓氏Schweigestill,由意為“沉默”的動詞schweigen和意為“安靜、不作聲”的形容詞still構成。

     [5]15世紀末和16世紀初德國中部和西南部農民的革命組織,其标識為腳踝上綁縛以皮帶的農民鞋,這是中世紀晚期的一種農民裝束。

     [6]德文為derFlagellant,dieFlagellanten,有兩個意思,其一:中古時期的一種宗教信徒,主張以皮鞭自笞忏悔。

    其二:醫學和心理學術語,指通過懲罰性抽打或鞭笞尋求性刺激和性滿足的性變态者。

     [7]原文拉丁文書名為Flagellumhaereticorumfascinariorum,寫于1458年,首印于1581年,作者尼克勞斯·雅科奎耶為法國多明我會修士、宗教裁判,該書把巫婆群體歸入邪教,為巫婆迫害提供理論依據。

     [8]阿貝·加裡亞尼(1728-1787):意大利作家、經濟學家和外交家。

    曾出使巴黎,和法國百科全書派交好,回國後和他們保持通信聯系。

    這些書信富有見解,機智風趣,是法國大革命前夕歐洲精神生活的真實寫照。

     [9]指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

    下面的詩行出自歌德1777年7月17日寫給奧古斯特·馮·施托爾貝格伯爵夫人的信。

     [10]這句話原文為拉丁文。

     [11]由拉丁文直譯為德文的梅毒病的另一種說法。

     [12]一個古老的苦行和禁欲習俗:去朝觐的人為了使自己的朝拜之行變得更加困難,特意把幹硬的豌豆撒在自己穿的鞋子裡。

     [13]取自《浮士德博士民間故事書》中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