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她告訴珀爾,“但隻堅持了一天。

    一天。

    經理不停地唠叨,指揮我把衣服挂回架子上去,顧客會偷偷把衣服上的珠子扯下來,拿給我們要求打折出售。

    我甯願給人家擦地闆——隻要讓我一個人在房子裡待着——也不願意幹這個。

    ” 好在米娅的其他作品确實有銷量,而且獲得了關注。

    某個系列——做了一段時間的裁縫之後,米娅開始準備這個項目——的收入,足足支撐了母女倆接近一年的開銷。

    她去二手商店買來一批舊動物玩具——褪色的泰迪熊、破爛的毛絨小狗、開線的兔子——越便宜越好。

    回到家,她把這些玩具的接縫拆開,掏出裡面的填充物翻曬,清洗外皮,重新抛光眼珠,然後再把它們縫到一起——但外皮是翻過來的,裡面的部分朝外——看上去有種詭異的美感,磨舊了的粗糙毛皮很像天鵝絨。

    動物玩偶的神情姿态也有變化:背部和頸部更挺直,豎起來的耳朵更加靈動,眼神清澈了許多,仿佛經曆了轉世重生,透出一股更為老成、大膽和睿智的氣質。

    珀爾喜歡看米娅工作:她母親趴在廚房的桌子上,用外科醫生的工具——手術刀、針頭和鑷子——将破舊的玩具改造成藝術品。

    這套作品的每一幅都被安妮塔賣了出去,據她說,其中一幅還被紐約的現代藝術博物館收藏了,她懇求米娅再創作一套類似的作品,或者至少加印本,然而米娅表示拒絕。

    “這個創意已經完成了,”她說,“現在我要處理其他創意了。

    ”她就是這樣與衆不同,而且總能想出新點子。

    珀爾很肯定,米娅總有一天會出名;總有一天,她親愛的媽媽會跻身“那些藝術家”的行列,比如庫甯、沃霍爾和奧基弗,大家都知道他們的名字,這也是她不介意她們現在過的這種缺衣少食的動蕩生活的原因之一;總有一天,每個人都會看到她母親的才華。

     對穆迪而言,母女倆的存在方式突破了他的想象,旁觀沃倫一家的生活就像欣賞魔術,是種奇妙的體驗,他仿佛眼睜睜地看着她們把一隻空杯子變成一個閃閃發光的銀罐子,從絲綢大禮帽底下憑空拖出一塊熱氣騰騰的餡餅;又像是親眼目睹魯濱孫是如何在荒島上奮力求生的。

    與米娅和珀爾相處的時間越多,他就越對她們着迷。

     穆迪還了解到她們以前是如何四處流浪的。

    兩人喜歡輕裝簡行:一路上隻帶兩隻盤子、兩個杯子、幾件不成套的餐具和一包換洗衣服,當然還有米娅的相機。

    夏天,她們會搖下車窗上路,因為“兔子”沒有空調;冬天,她們晚上開車,汲取一點兒發動機的溫度,白天把車停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在車上睡到日落再出發。

    不冷不熱的晚上,米娅會把行李堆到前排擱腳的地方,和女兒合蓋一條行軍毯,躺在後座上睡覺。

    為了保護隐私,她們在後車窗和前排座位的頭枕之間撐起一塊床單,權當帳篷。

    到了吃飯的時間,她們把車停在路邊,躲在駕駛座後方吃紙袋裡裝着的食物:面包、花生醬、水果,有時配着薩拉米香腸或者意大利辣香腸(假如米娅能夠買到打折香腸的話)。

    有時她們會一連開上幾天甚至幾周的車,直到米娅覺得到了合适的地方才會停下來。

     在米娅覺得合适的地方,她們會租下一處公寓:通常是單間的,有時與人合租,總之怎麼便宜怎麼來。

    租金最好按月支付,因為米娅不喜歡被束縛。

    她們會用舊物布置新居,讓房子變得勉強能住。

    米娅會送珀爾進當地的學校讀書,自己則找一份足夠支撐兩人生活的工作,然後就開始她的下一個項目,直到三個月、四個月或者六個月之後,她創造出一組新的照片,寄給紐約的安妮塔。

     晚上珀爾睡着後,她會把浴室布置成沖洗照片的暗室:洗印照片的托盤擺在浴缸裡,在花灑上拴一條晾衣繩用來晾底片,門底下的縫裡塞一條毛巾,防止透光。

    工作結束後,她就把托盤摞好,把照片放大機塞進包裝盒,化學藥劑藏到水槽下,仔細擦洗浴缸,所以每天早晨珀爾洗澡時,浴缸總是白得發亮,看不出任何可疑的痕迹。

    上床睡覺前,米娅會敞開浴室的窗戶通風,珀爾醒來後,顯影劑的酸味也會消失。

    米娅一旦把照片寄給安妮塔,珀爾就知道,她們又該打包行李動身了,下一個循環即将開始:新地方、新項目,然後再搬到别的地方去。

     然而這次不一樣。

    “我們準備留下來,”珀爾告訴穆迪,他突然感到心底一陣雀躍,好像一隻充多了氣的氣球,“媽媽已經答應我了,這一次,我們再也不搬了。

    ” 毫無疑問,她們這種周遊式的藝術家生活對穆迪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他有一顆追求浪漫的心,雖然每學期都被評為優等生,但不喜歡循規蹈矩,夢想着離開學校,像傑克·凱魯亞克那樣四處漫遊——在旅途中寫歌(凱魯亞克是寫詩的)。

    逛舊書店時,他淘到過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和《達摩流浪者》,還有弗蘭克·奧哈拉、萊納、瑪麗亞·裡爾克和聶魯達的詩集,而且,他欣喜地發現,珀爾也有着詩意的靈魂。

    當然,她讀的書沒有他多,因為她們經常搬家,但她的童年時光大部分在圖書館度過,每當就讀一所新學校,這個新來的女孩總是徘徊在圖書館的書架間,汲取書中的一切,仿佛它們是生存必需的空氣。

    她想成為詩人,把最喜歡的詩句全部抄寫在一個皺巴巴的線圈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