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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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司負責群衆文學、音樂、電影、戲劇以及一般娛樂,在這裡制造出垃圾報紙,除了體育、罪案、占星學幾乎别無其他。

    還有内容聳人聽聞的五分錢一本的中篇小說和色情電影。

    另外還有些傷感歌曲,完全是通過一種名為作曲機的特制攪拌機以機械方法譜寫出來的。

    甚至有整整一個科——新話名字是“色情科”——從事最粗俗的色情作品的創作,發行時用的是密封包裝,連黨員——除了參與制作的黨員——也不允許閱讀。

     溫斯頓工作時,有三則通知從氣力輸送管裡滑了出來,不過都是些簡單的事情,兩分鐘仇恨會開始之前就處理完了。

    仇恨會結束後,他回到小隔間,從架子上取下新話詞典,把口述記錄器推到一邊,擦了擦他的眼鏡,然後開始着手幹這天上午的主要工作。

     溫斯頓生活中的最大樂趣來自他的工作,多數都是枯燥的常規工作,但其中也有一些困難而且複雜,能讓人像解數學難題一樣沉浸其中——那是些精細的僞造工作,除了對英社原則的了解,以及對黨希望你寫什麼有所估計之外,别無其他指南。

    溫斯頓擅長做這種事,有時,他甚至受命修改《泰晤士報》的頭版文章,那完全是用新話所寫的。

    他展開早些時候放在一邊的通知,其内容是這樣的: 泰晤士報3.12.83bb當日指示加加不好提到非人重寫登檔前提交 這則通知用舊話(或标準英語)可以這樣寫: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日的《泰晤士報》對老大哥當日指示的報道極其不妥,其中提到不存在的人。

    全部重寫并在放入檔案前把草稿提交上一級。

     溫斯頓通讀了一遍那篇違礙文章。

    老大哥的當日指示似乎主要為表彰一個名為FFCC的機構的工作,該機構負責向水上堡壘裡的水兵提供香煙及其他改善生活條件的用品。

    某位名叫威瑟斯的同志——他是内黨要員——特别被點名并授予獎章,即二等卓越功勳獎章。

     三個月後,FFCC突然被解散,原因不得而知。

    可以猜到的是威瑟斯及其同僚如今失寵了,但這件事未曾在報刊或電屏上報道過。

    這也在意料之中,因為政治犯通常不加審判,甚至通常也不會被公開批判。

    在牽涉到成千上萬人的大清洗運動中,叛國者和思想犯被公審,他們在卑躬屈膝地坦白罪行後被處決,但那隻是幾年才來一次,而且是特地做給人看的。

    更常見的是,黨所不滿的人隻是失蹤了,此後再無消息,從未有人知道他們被怎麼樣了。

    有些情況下,他們可能根本沒死。

    不包括他的父母,溫斯頓自己就認識可能有三十個左右先後失蹤的人。

     溫斯頓用回形針輕輕刮着鼻子。

    對面小隔間裡,狄洛森同志仍在詭秘地向口述記錄器彎着身子。

    他把頭擡起一會兒,眼鏡片又是敵意地反了一下光。

    溫斯頓琢磨狄洛森同志做的是不是跟他一樣的工作,完全有可能,像這種棘手工作永遠不會單獨交給一個人去做。

    另一方面,把它交給一個委員會去做,就等于公然承認進行僞造工作。

    很有可能有多達十幾人這時正在編寫老大哥實際講話的相反版本。

    不久,内黨裡的某位高參會選擇這個或那個版本,對之進行再編輯。

    接着進入必要的相互參照的複雜程序。

    最後被選中的謊言将被載入永久檔案,并成為事實。

     溫斯頓不知道威瑟斯為何失寵,也許是因為腐敗或無能,也許老大哥隻是除掉一個過于受歡迎的下屬,也許威瑟斯或者他身邊的某人被懷疑有異端傾向,要麼也許——這最有可能——此事之所以發生,無非是因為清洗和蒸發是政府機制中的必要部分。

    通知中唯一一條真正的線索是“提到非人”,說明威瑟斯已經死了。

    人們被逮捕時,你不能每次都假定是這種情況,有時候他們會被釋放,并在被處決前享有多達一兩年的自由。

    有那麼很少幾次,某個被認為已死了很久的人在一次公審時,像鬼魂一樣現了身,幾百人因為他的證詞受到株連,然後他再次消失,這次是永久的。

    但威瑟斯已是個“非人”,他不存在,他從未存在過。

    溫斯頓想好了,單是改變一下老大哥講話的傾向還不夠,最好讓其談及跟原來的講話主題毫無聯系的事情。

     他可以把講話變成常見的對叛國者和思想犯的譴責,不過那有點過于明顯,而生編出一次前線的勝利,或是第九個三年計劃中成功超額生産,又可能把檔案弄得太複雜,那需要的是完全異想天開地編造。

    突然,他腦子裡冒出似乎是現成的某位奧吉維同志的形象,他最近英勇犧牲在戰場上。

    有時老大哥在所發出的每日指示中,紀念某個地位低下的普通黨員,他的生和死被認為是學習的榜樣。

    這一天他會紀念奧吉維同志,幾行印刷字和幾張僞造的照片将讓他馬上實有其人。

     溫斯頓想了一會兒,然後将口述記錄器拉向自己,開始以老大哥的熟悉風格口授:既是好戰的又是迂腐的,而且因為用了先提出問題,接着馬上回答的招數(“同志們,從這件事中我們得到什麼教訓呢?這個教訓——就是英社的基本原則——這個……”等等,等等),很容易模仿。

     三歲時,奧吉維同志除了一面鼓、一挺沖鋒槍、一個直升飛機模型,不玩别的玩具。

    六歲時——提前了一年,屬破格——他加入偵察隊。

    九歲時,他當上了中隊長。

    十一歲時,他偷聽到他叔叔的談話似乎具有犯罪傾向,就去思想警察那裡把他叔叔告發了。

    十七歲時,他是青少年反性聯盟的地方組織者。

    十九歲時,他設計的一種手榴彈被和平部采用,首次試用就炸死三十一個歐亞國的戰俘。

    二十三歲時,他在戰鬥中失蹤。

    他帶着重要公文飛越印度洋時,被敵方噴氣機追擊。

    他把自己和機關槍綁在一起,躍出直升飛機跳進大海。

    帶着公文——老大哥說這個歸宿讓人想起來不能不羨慕。

    對奧吉維同志一生的純潔和心無雜念,老大哥還另外提了幾句。

    他煙酒不沾,除了每天在健身房度過一小時,别無任何消遣。

    他發誓要過獨身生活,認為結婚及照顧家庭跟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盡職盡責的生活相矛盾。

    除了英社的原則,他跟别人無話可談。

    生活中除了打敗歐亞國的軍隊和深挖出間諜、破壞分子、思想犯以及所有叛國者,别無其他内容。

     溫斯頓對要不要授予奧吉維同志卓越功勳獎章猶豫不決,最後決定不授予,因為那會導緻不必要的相互參照的工作。

     他又掃了一眼坐在對面小隔間裡的那位競争者,似乎有什麼讓他很肯定地知道狄洛森正在忙碌的工作跟他的一樣。

    無法查明最後會用誰的工作成果,不過他确信無疑會是他的。

    奧吉維同志,一小時前還未被想象出來,現在已是實有其人。

    溫斯頓突然想到,死人可以被創造出來,活人卻不行,這稱得上是一樁奇事。

    奧吉維同志,現實中從未存在過,如今卻存在于過去。

    一旦僞造行為被忘掉後,他能像查理曼大帝或恺撒大帝那樣實實在在地存在,而且有同樣的證據可以證明。

     5 食堂在地下很多層,天花闆很低,領午餐的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

    食堂裡人滿為患,極為嘈雜。

    櫃台上的格栅那裡,炖菜的熱氣往上冒着,帶着一股酸酸的金屬味,然而仍未能完全壓過勝利杜松子酒的氣味。

    食堂一頭有個小酒吧,隻是牆上開了個洞,花一角錢,就能在那兒買一大口杜松子酒。

     “找的就是你。

    ”有人在溫斯頓背後說。

     他轉過身,是他的朋友塞姆,在研究司工作。

    也許“朋友”一詞用得不是很準确。

    人們如今不會有朋友了,隻有同志,但是跟有些同志在一起,比跟别的同志在一起愉快些。

    塞姆是位語言學家,是新話方面的專家。

    事實上,他是如今正從事《新話詞典》第十一版編撰工作的數目龐大的專家之一。

    他是個身材特别矮小的家夥,比溫斯頓還矮。

    他一頭黑發,眼睛大而暴突,眼神既悲哀,又具有嘲弄性。

    跟你說話時,他的眼睛似乎在仔細研究你的臉。

     “我想問問你還有沒有剃須刀片。

    ”他說。

     “一片也沒有了!”溫斯頓急忙有點心虛地說,“我到處都找過,全用完了。

    ” 人們總來問你有沒有剃須刀片。

    其實溫斯頓還存起了兩片沒用。

    過去幾個月裡,剃須刀片特别緊缺。

    某一時間,總會有哪種必需品在黨的店鋪裡供應不上,有時是紐扣,有時是織補毛線,有時是鞋帶,目前是剃須刀片。

    實在想找一片的話,隻能多少算是偷偷摸摸地去“自由”市場那裡購買。

     “我的那片已經用了六個星期。

    ”他又不誠實地加了一句。

     隊伍又往前挪了一點。

    他們再次暫停下腳步時,溫斯頓又轉身和塞姆面對面。

    他們兩人都從櫃台上那堆油膩的托盤裡取了一個。

     “你昨天有沒有去看絞死俘虜?”塞姆問道。

     “在工作,”溫斯頓冷淡地說,“我想我會從電影上看到的。

    ” “那可差得太遠了。

    ” 他那雙嘲弄的眼睛在溫斯頓的臉上掃來掃去。

    “我了解你,”那雙眼睛似乎在說,“我看透了你,我很清楚你為什麼沒去看絞死俘虜。

    ”從思維上說,塞姆正統到了惡毒的程度,會以幸災樂禍的滿足感談論直升飛機對敵方村莊的襲擊和思想犯被審訊招供及在仁愛部的地下室裡被處決之類的事,讓人聽得不舒服。

    跟他談話時,主要就是把他從這些話題上岔開,然後有可能的話,用一些新話的技術性細節纏住他——他在這方面意見權威,說起來頭頭是道。

    溫斯頓把頭轉開一點,以避開那雙黑眼睛的審視。

     “絞得不錯,”塞姆回味道,“不過我覺得美中不足的是,他們把俘虜的腳綁在一起,我喜歡看他們蹬腳的樣子。

    最主要的是到了最後,他們的舌頭往外伸得很長,顔色發藍——藍得發亮。

    我喜歡看的就是這些細節。

    ” “下一位,請!”那個系着白色圍裙的群衆手持長柄勺子喊道。

     溫斯頓和塞姆把他們的托盤塞到鐵栅之下,一份午餐很快就放到上面:一小鐵杯有點粉紅兼蒼白色的炖菜,一大塊面包,一小塊奶酪,一杯沒放牛奶的咖啡和一片糖精。

     “那邊有張桌子,電屏下頭,”塞姆說,“我們順路也打點酒。

    ” 酒盛在無把瓷杯子裡。

    他們一路繞着走,穿過了擁擠的人群,到了食堂另一頭,然後把托盤放在金屬面的桌子上。

    在桌子一角,有人留下一攤炖菜,肮髒的稀稀一團,看上去像是吐出來的東西。

    溫斯頓拿起他的那杯酒,頓下來鼓了鼓勇氣,然後把那帶着油味的東西咽了下去。

    把眼裡的淚珠眨掉後,他突然覺得饑腸辘辘,開始一勺勺地吞下炖菜。

    除了總體上爛糟糟的感覺,炖菜裡還有些粉紅色的軟四方塊,很可能是肉制品。

    之後他們沒再說話,默默吃完炖菜。

    溫斯頓左邊身後不遠的一張桌子上,有人在急促而且不打頓地說話,刺耳的叽裡咕噜說話聲幾乎像鴨子在嘎嘎叫,在食堂裡的一片喧嘩中,倒是直達耳膜。

     “詞典編得怎麼樣了?”溫斯頓問道,聲音提高得蓋過了喧嘩聲。

     “不快。

    ”塞姆說,“我編的是形容詞,有意思極了。

    ” 一提到新話,他的精神馬上為之一振。

    他把炖菜杯推到一旁,用細長的手拿起面包,另一隻手拿着酒杯,把身子俯在桌子上,免得嗓門太大。

     “第十一版是定本,”他說,“我們正在讓語言最終定型——是人們不再說其他語言時的定型語言。

    等到我們完成後,像你這種人就必須重新學習一遍。

    我敢說,你以為我們的主要工作是創造新詞,可是根本不不沾邊!我們在消滅單詞——幾十個幾百個地消滅,每天都在消滅。

    我們把語言剔得隻剩骨頭。

    二〇五〇年前會變得過時的單詞,第十一版裡一個也不收。

    ”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面包,然後繼續說話,帶着有點學究式的熱情。

    他那張又瘦又黑的臉龐變得生動了,眼神裡沒了嘲弄,幾乎是神馳天外的樣子。

     “消滅單詞是件很美妙的事。

    當然,動詞和形容詞裡的多餘詞最多,不過名詞裡也有幾百個可以去掉,不僅是同義詞,還有反義詞。

    說到底,那些隻是其他一些詞相反意義的詞有什麼理由存在下去呢?一個詞本身就包含了它的相反意義。

    比如說‘好’,有了像‘好’這樣的詞,還有什麼必要存在另一個詞‘壞’?‘不好’一樣管用嘛——而且還要更好些,因為它是更準确的反義詞。

    再比如,要是你需要比‘好’語氣強一些的詞語,有什麼道理存在一連串像‘很棒’、‘一流’這樣含義不明的無用詞語?‘加好’就能涵蓋這個意義,如果你需要語氣更強一點,就用‘加加好’。

    當然,我們已經在使用這些詞形,但在最終版本的新話裡,不會再有别的詞。

    到最後,隻用六個詞,就能全部涵蓋好和壞的意義——實際上隻是一個詞。

    你難道看不出這有多妙嗎,溫斯頓?當然,這是老大哥最先想到的。

    ”最後一句話是想了想又補充上的。

     聽到他提起老大哥的名字,溫斯頓的臉上掠過一絲并非很熱心的神色,可塞姆還是馬上察覺到他有點缺乏熱情。

     “你沒有真正意識到新話的好處,溫斯頓。

    ”他幾乎是難過地說,“甚至在你用新話寫作時,你仍是用舊話思考。

    我有時候在《泰晤士報》上讀到你寫的文章,還算不錯,不過那是翻譯性的。

    内心裡,你甯願抱着舊話不放,盡管它含糊,而且毫無用處地在含義上有許多差别。

    你沒理解消滅單詞的妙處。

    你知不知道新話是世界上唯一一種詞彙總量在日趨減少的語言?” 當然,溫斯頓不知道這一點。

    他笑了,希望那是種表示贊成的笑。

    因為拿不準,他不敢開口說話。

    塞姆又咬了口黑面包,嚼了幾下後接着說: “你難道看不出新話的唯一目标就是窄化思想範圍嗎?到了最後,我們将會讓思想罪變得完全不可能再犯,因為沒有單詞可以表達它。

    每種必要的概念将被一個單詞精确地表達出來,這個單詞的意義有嚴格規定,其他次要意義将被消除,然後被忘掉。

    在第十一版裡,我們離這個目标已經不遠了,但是這個過程在你我死後仍會繼續進行。

    年複一年,詞彙量繼續越來越小,意識的範圍越來越窄。

    當然,即使是現在,也沒什麼理由或者借口去犯思想罪。

    這是個自律和現實控制的問題。

    但是到了最後,就連這點也沒必要。

    語言變得完美時,革命就算完成了,新話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話。

    ”他以一種神秘的滿足感又說,“溫斯頓,你有沒有想到過,最遲到二〇五〇年,沒有一個活着的人會聽懂我們現在的這種談話?” “除了——”溫斯頓懷疑地開口說道,然而又打住了。

     “除了群衆。

    ”那是他到了嘴邊卻沒說出來的話,不過他控制住了自己,不肯定這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說,算不算異端意見。

    然而塞姆猜到了他想說什麼。

     “群衆不是人。

    ”他輕率地說,“到二〇五〇年,很可能還要早一點,所有舊話中真正的知識都将消失,過去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将被消滅。

    喬叟、莎士比亞、彌爾頓、拜倫——他們的作品隻會以新話版本存在,不隻是變成了不一樣的東西,而且實際上變成了跟以前意義相反的東西。

    甚至黨的文獻也會改變,連标語也會。

    在自由的概念已經被取消後,怎麼會有‘自由即奴役’這種标語?整個思想氛圍将不一樣了。

    照我們現在看來,實際上将不再有思想了。

    正統意味着不去想——不需要去想,正統就是無意識。

    ” 或早或晚,塞姆會被蒸發掉,溫斯頓忽然想到這一點并對此深信不疑。

    他太聰明了,他看得太明白,說得太露骨。

    黨不喜歡這種人,總有一天他會失蹤,這明明白白寫在他臉上。

     溫斯頓已經吃完了面包和奶酪,他坐着向旁邊稍微側了點身子來喝他那杯咖啡。

    左邊的桌子上,那個尖嗓門男人仍在沒完沒了地說話。

    一個背對溫斯頓坐着,可能是他的秘書的年輕女孩在聽他說話,好像在熱切地對他所講的一切都表示贊同。

    時不時地,溫斯頓能聽到像“我覺得您說得太對了,我太贊同您了”這種話,女孩的嗓門既年輕,又很愚蠢。

    但是另一個嗓門根本沒打頓,甚至在那個女孩說話時也是。

    溫斯頓跟那個男的隻是面熟,隻知道他在小說司裡擔任某要職。

    他三十歲左右,喉頭突出,一張大嘴巧舌如簧。

    他頭有點往後仰着,而且由于他坐的角度,讓他的眼鏡片反射着光亮。

    從溫斯頓的角度,隻看到兩個空圓盤,看不到眼睛。

    微微有點可怕的,是他那張嘴裡流瀉出的聲音,幾乎一個詞也分辨不出來。

    隻有一次,溫斯頓聽到一組短語——“完全徹底鏟除戈斯坦因主義”——很快地一口氣全迸出來,像是鑄成一行的鉛字。

    其餘僅僅是噪音,是一片叽叽嘎嘎之聲。

    然而,盡管你無法聽清他在說什麼,但對他話裡的基本内容,還是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他可能在譴責戈斯坦因并要求對思想犯及破壞分子采取更嚴厲的措施,可能在猛烈抨擊歐亞國部隊的暴行,可能在歌頌老大哥或者馬拉巴爾前線的英雄。

    這些都沒關系,不管他說的是什麼,可以肯定的是,他所說的每個字都絕對正統、絕對英社。

    溫斯頓看着那張沒有眼睛的臉和一張一合的下巴時,有了種奇特的感覺,即這不是個真正的人,而是個假人。

    不是那個人的大腦,而是他的喉頭在控制他的語言。

    從他嘴裡冒出的玩意兒有字也有詞,可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講話,而是無意識狀态下發出的噪音,就像鴨子的嘎嘎叫聲。

     塞姆沉默了一會兒,他用勺子柄在那攤炖菜上畫着圖案。

    來自鄰座的聲音仍在很快地嘎嘎叫,盡管周圍一片喧嘩,卻仍清晰可聞。

     “新話裡有個詞,”塞姆說,“不曉得你知不知道:‘鴨講’。

    就是像鴨子那樣嘎嘎叫着說話。

    它是那種具有兩種相反意義的詞,挺有意思。

    用在敵人身上是辱罵,用在與你意見一緻的人身上,就是贊揚。

    ” 毫無疑問,塞姆将被蒸發掉,溫斯頓又再次想道。

    他想着想着,感到一絲悲哀,盡管他很清楚塞姆輕視他,還有點不喜歡他,有理由的話,也完全有可能把他溫斯頓當做思想犯揭發。

    塞姆身上有點隐隐約約不對勁的地方,他缺少某種東西:謹慎,超脫,一種藏拙的能力。

    不能說他不正統,他信仰英社的原則,對老大哥懷有崇敬之心,聽到打勝仗就歡欣鼓舞,痛恨異端分子,不僅是真心實意,而且有種不可遏制的熱情,消息也頗靈通,為一般黨員所不及。

    但他多多少少有點靠不住,有些最好不說的話他會說出來,讀書讀得太多,經常光顧栗樹咖啡館,那是畫家和音樂家出沒的地方。

    沒有法律,甚至也沒有不成文的法律規定不可以時常光顧栗樹咖啡館,但不知為何,那裡是個不祥之地。

    那些名譽掃地的黨的前領導人被清洗前,經常在那裡相聚。

    據說幾年或幾十年前,戈斯坦因自己有時也在那裡露面。

    塞姆的命運不難預見,然而仍然存在這一事實:要是塞姆掌握了他的——也就是溫斯頓的——秘密想法哪怕隻有三秒,就會馬上向思想警察揭發他。

    就此而言,誰都會那樣做,但塞姆會最積極。

    光有熱情還不夠,正統是無意識。

     塞姆擡起頭。

    “帕森斯來了。

    ”他說。

     他似乎話裡還有話:“那個操蛋的蠢貨。

    ”帕森斯,也就是與溫斯頓同在勝利大廈的住戶,确實正從食堂那邊穿過來。

    他身體發福,中等個頭,淡色頭發,臉長得像青蛙。

    他現年三十五歲,脖子和腰部已經堆上了一坨坨脂肪,然而動作卻敏捷得像個小夥子。

    他的整個外表像那種長得大塊頭的小男孩。

    盡管他穿的是普通工作服,你仍然幾乎不可能不想象他穿的是偵察隊的那種藍短褲、灰襯衫,戴着紅領巾。

    腦子裡想起他的模樣時,總會想到一對胖得有了小坑的膝蓋和胖鼓鼓的小臂上挽起來的衣袖。

    确實,隻要遇到集體遠足或者其他活動,能讓他有理由穿短褲時,帕森斯總是無一例外地再次穿上短褲。

    他向他們兩位喜氣洋洋地說了聲“你好,你好”,就在這張桌子前坐了下來,馬上帶來一股濃烈的汗臭。

    他那張粉紅色臉龐上挂滿了汗珠。

    他的出汗能力真是令人咋舌。

    在集體活動中心,總能根據乒乓球拍把的潮濕程度判斷出他何時打了球。

    塞姆已經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有一列單詞。

    他用手指夾着一杆蘸水筆在研究着。

     “你瞧他吃飯時間還用功呢,”帕森斯用肘部頂了一下溫斯頓說,“熱情萬丈啊,是不是?你在幹什麼,夥計?我估計對我來說太高深了。

    史密斯夥計,我跟你說我幹嗎要追着你。

    是為了你忘了交的捐款。

    ” “什麼捐款?”溫斯頓問道,下意識就去摸錢包。

    大家工資的四分之一必須主動捐出去,名堂多如牛毛,很難每項都記得清楚。

     “為仇恨周的,你知道——每家都要出。

    我是我們那個區的出納。

    我們可是在全力以赴,要大張旗鼓地表現一番。

    我跟你說,要是勝利大廈挂的旗幟數量在整條街上拿不了第一,你可怪不到我頭上。

    你答應過我捐兩塊錢。

    ” 溫斯頓找到兩張皺巴巴、髒兮兮的鈔票遞給帕森斯,後者用文盲的那種整潔字體記到一本小筆記本上。

     “還有,夥計,”他說,“聽說我那個小崽子昨天用彈弓打了你,為這事我把他狠狠修理了一頓,真的。

    我告訴他再那麼幹,就沒收他的彈弓。

    ” “我想他是因為沒看成處決人而有點兒不開心。

    ”溫斯頓說。

     “哎,對了——這就是我想說的意思,這反映了他思想對頭,是不是?雖然他們是淘氣的小崽子,兩個都是,不過他們的熱情可真沒說的!他們想的隻是偵察隊,當然還有戰争。

    你知不知道我那個小女孩上星期六,也就是在她們的中隊去伯克海姆斯德方向遠足時幹了件什麼事?她叫上另外兩個女孩跟她一起從遠足隊伍裡開溜,花了整整一下午時間跟蹤一個陌生人。

    她們跟了他有兩小時,一直穿過森林,到了阿默夏姆後,向巡邏隊揭發了那個人。

    ” “她們幹嗎要那麼幹?”溫斯頓多少有點吃驚地問。

    帕森斯又洋洋自得地說: “我的小孩兒認準他是個敵特之類的角色——比如說可能是空投下來的。

    但是關鍵在這兒,夥計。

    你猜猜她一開始是怎麼注意上他的?她看到他穿了雙古怪的鞋子,所以有可能是個外國人。

    對七歲的小孩子來說夠聰明的了,對不對?” “那人後來怎麼樣了?” “哦,那個嘛,我當然不知道喽。

    可要是這樣了,我可一點兒也不會吃驚。

    ”他做了個步槍瞄準的動作,嘴裡還發出開槍聲。

     “好。

    ”塞姆心不在焉地說。

    他仍在看那張紙條,頭也沒擡一下。

     “當然,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溫斯頓老老實實地表示贊同。

     “我的意思是如今還在打仗。

    ”帕森斯說。

     像是為了确認這一點,正好在他們頭頂的電屏裡傳出一陣小号聲。

    但這次不是宣布一次軍事勝利,而隻是來自富足部的一則通知。

     “同志們!”一個慷慨激昂的年輕聲音高聲說,“注意,同志們!我們有喜訊要宣布!我們在生産上又打了勝仗!根據剛剛完成的對各種消費品的統計,過去一年裡,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

    今天上午,在大洋國各地都有無法勸阻的自發遊行。

    勞動者邁出工廠和辦公室,在街道上舉旗遊行,以表達對老大哥的感激之情。

    他的英明領導帶給了我們嶄新的幸福生活。

    這裡有一些統計數字:食品——” “我們嶄新的幸福生活”這幾個詞出現了好幾次,這是富足部最近喜歡用的。

    帕森斯的注意力也被小号聲吸引過去。

    他坐在那裡聽着,表情嚴肅,張着嘴巴,也有點聽明白後不耐煩的樣子。

    他聽不懂數字,但是他明白在某種意義上,那些數字是帶來滿足的原因。

    他早已掏出一個肮髒的大煙鬥,裡面填了一半焦黑的煙絲。

    一星期的煙絲定量隻有一百克,很少可以将煙鬥裝得太滿。

    溫斯頓在吸一根勝利煙,小心翼翼地水平拿着。

    新定量到明天才有,而他隻剩四根了。

    他暫時閉上眼睛,對遠處的喧嘩充耳不聞,而是在聽電屏裡連續播放的聲音。

    似乎甚至還提到,因為老大哥把巧克力定量提高到二十克而舉行了向他表示感謝的遊行。

    他想到不過是昨天才宣布定量被降至一星期二十克,有沒有可能才過了二十四小時,他們就又輕易相信了?沒錯,他們又相信了。

    帕森斯以他那種畜牲般的蠢勁很容易就相信了,旁邊桌子上那個看不到眼睛的家夥狂熱地相信了,而且懷着滿腔怒火,要把會上提出上星期的定量是三十克的任何人挖出來,批判他,蒸發他。

    塞姆通過某種更為複雜的方式也相信了,那需要用到雙重思想。

    如此說來,他是不是獨一無二地擁有那種記憶? 離奇的統計數字繼續從電屏裡湧将出來。

    跟去年相比,有了更多衣服,更多房屋,更多家具,更多飯鍋,更多燃料,更多輪船,更多直升飛機,更多書籍,更多嬰兒——除了疾病、犯罪和精神病,一切都更多了。

    一年年,每分鐘,每個人,所有事,都在向上嗖嗖地快速發展。

    跟塞姆剛才那樣,溫斯頓拿起勺子,在桌子上流淌着的蒼白色肉汁裡随意劃拉,把原來的一長溜劃拉成了一幅圖案。

    他帶着恨意沉思着生活的物質結構。

    是不是一直就是這樣?是不是食物一直就是這個味道?他環顧食堂。

    這是一間天花闆很低、人頭攢動的屋子,牆上由于人們身體的無數次觸碰而變得肮髒;金屬桌椅破破爛爛,間隔近得坐下能互相碰到肘部;彎了柄的勺子,變形的托盤,粗糙的白杯子;所有東西的表面都有油膩,所有裂縫裡都有污垢;還有劣酒、劣質咖啡、金屬味炖菜和髒衣服相混合的怪味。

    在你的胃和皮膚裡,總有種抗議的感覺,就是你被騙走了原本有權擁有的某種東西。

    确實,他對所有事物的記憶都沒有太大差别。

    在他能夠清楚記得的無論哪個時候,從來都是吃的東西不大夠,内衣或襪子總是到處有洞,家具總是陳舊不堪,以至于就要散架,房間裡暖氣供應不足,地鐵擁擠不堪,房屋搖搖欲墜,面包黑糊糊的,茶葉變成稀缺之物,咖啡嘗來像是髒東西,香煙供應不足——除了合成的杜松子酒,什麼都不便宜,什麼都缺乏。

    缺乏舒适感,灰塵彌漫,所用不足,冗長的冬季,黏糊糊的襪子,從來不開的電梯,冰涼的水,粗砂般的肥皂,散落開來的香煙,味道奇差的食物。

    當然,随着年紀增長,事情必然變得更糟些。

    盡管如此,如果上述一切能讓人心生厭惡,難道不說明了正常的發展不應該是這樣?為什麼一定需要一些年代久遠的記憶,讓人記着以前并非如此時,才會覺得這些是不可忍受的? 他又環顧了食堂一眼。

    幾乎每個人都長得醜陋,就算穿的是藍色工作服之外的其他衣服,也仍然醜陋。

    屋裡那頭的一張桌子前,隻有一個人坐在那兒,是個矮個子,長得特别像甲蟲。

    他在喝一杯咖啡,一雙小眼睛猜疑地掃來掃去。

    溫斯頓心想,不往周圍看一看,太容易就會相信黨所樹立的完美體格形象——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的男青年和胸部豐滿的少女,頭發金黃,生氣勃勃,曬足太陽,無憂無慮——不僅存在,甚至占大多數。

    實際上依他所見,第一空域的大部分人都身材矮小、皮膚發黑、長相難看。

    奇怪的是,那種長得像甲蟲的人在部裡的數量激增:又矮又胖的男人,沒多大年紀就發福,腿短,走路動作奇快,胖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眼睛小之又小。

    似乎在黨的主宰下,最盛産這種體型的人。

     富足部的通知播報完了,又響起一聲小号,接下來播放的是又尖又細的音樂。

    因為受到數字的轟炸,帕森斯被喚起了一點隐約的熱情,取下嘴裡的煙鬥。

     “富足部今年幹得确實不錯。

    ”他說着還會意地晃了晃頭,“順便問一句,史密斯夥計,我估計你也沒有剃須刀片可以讓給我用?”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說,“我自己一個刀片都用了六星期了。

    ” “噢,這樣啊——隻是随便問問,夥計。

    ” “對不起。

    ”溫斯頓說。

     鄰桌那個像鴨子般嘎嘎叫的聲音剛才在播報富足部通知時暫停了一會兒,這時又響起來,跟以前一樣刺耳。

    不知為何,溫斯頓突然想起帕森斯太太,想到她稀疏的頭發和她臉上皺紋裡的灰塵。

    用不了兩年,她的孩子會向思想警察告發她。

    帕森斯太太将被蒸發掉,奧布蘭會被蒸發掉。

    另一方面,帕森斯永遠不會被蒸發掉,那個看不到眼睛、嘴裡嘎嘎叫的家夥将永遠不會被蒸發掉,那些甲蟲一樣在部裡迷宮般的走廊裡敏捷穿行的男人也永遠不會被蒸發掉。

    那個黑頭發女孩,也就是小說司的那個女孩——她也永遠不會被蒸發掉。

    他好像本能地知道誰會活下來,誰會被消滅,隻不過至于什麼是活下來的原因,有點不容易說出來。

     就在此時,他被猛地從沉思中拉回到現實。

    鄰桌的女孩半轉過身,是那個黑頭發女孩。

    她在斜視他,但奇怪的是她看得很專心。

    在他們眼光接觸的刹那,她又望向别處。

     溫斯頓的脊背上冒出汗來,一種極度恐懼的感覺掠過他的心頭。

    這種感覺幾乎轉瞬即逝,然而留下一種讓人不得安甯的難受感覺。

    她為什麼要注視他?為什麼總在跟蹤他?不幸的是,他記不清楚他到這裡坐的時候,她是否已經坐在那張桌子前,還是她後來才去的。

    但不管怎樣,在那次兩分鐘仇恨會裡,她無緣無故坐在他身後。

    很有可能,她真正的目的是想聽清楚他喊得夠不夠響亮。

     他又有了以前的想法:很可能她并非真的是思想警察的一員,然而還是那句話,正是業餘警察才最危險。

    他不知道她看了他有多久,但有可能多達五分鐘,有可能他的表情沒能完全控制住。

    在公共場合或電屏視域之内,讓心思信馬遊缰危險之至,最細微的事情也可能會暴露自己:一次不由自主的痙攣,一個下意識的焦慮表情,一種自言自語的習慣——就是那種暗示不正常或者有所隐瞞的小細節。

    不管怎樣,臉上帶着不當的表情(例如在聽到宣布某個勝利消息時露出懷疑的表情),本身就是件應該受到懲罰的罪過。

    新話裡甚至有“表情罪”一詞,指的就是這個。

     那個女孩又轉過身子。

    也許說到底,她并非真的在跟蹤他,也許她連續兩天和他坐得那樣近隻是碰巧。

    他的煙卷已經熄滅,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桌子邊上,要是能讓煙絲不掉出來,他可以在下班後吸。

    鄰桌那個男人很可能是個思想警察,很可能他史密斯三天内會被關進仁愛部的牢房,但是煙頭不可浪費。

    塞姆疊起那張紙片放進口袋。

    帕森斯又滔滔不絕起來。

     “夥計,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嘴裡含着煙鬥,格格笑着說,“就是那次我的兩個小家夥點火燒了市場上那個老女人的裙子?那是因為他們看到她用一張B.B.的宣傳畫裹香腸。

    他們悄悄溜到她身後,用一盒火柴把她裙子點着了。

    我想她給燒得夠戗。

    還是小崽子啊,是不是?可真是熱情萬丈!那就是他們如今在偵察隊裡接受的一流訓練——甚至比我那時候接受的訓練還要好。

    你知道他們最近發了什麼嗎?能隔着鎖眼聽聲音的助聽器!我那個小女孩有天晚上拿回家在我們的起居室試用,還說比她單用耳朵在鎖眼上能多聽到一倍的聲音。

    當然我得跟你說,那隻是個玩具。

    不過仍然能培養他們的正确思想,對不對?” 就在這時,電屏裡發出一聲刺耳的哨聲,是該回去工作的信号。

    他們三個人都一跳而起去搶乘電梯,溫斯頓那根煙卷裡的煙絲掉了出來。

     6 溫斯頓在寫日記: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一個漆黑的夜晚,在某個大火車站附近一條窄窄的小街上。

    她站在牆邊的門口,就在一盞幾乎一點也不亮的路燈下。

    她面容年輕,脂粉塗得很厚,事實上是脂粉吸引了我,白得像面具,還有鮮紅的嘴唇。

    女黨員從不塗脂抹粉。

    街上别無一人,沒有電屏。

    她說兩塊錢,我—— 他一時覺得很難寫下去。

    他閉上眼睛,用手指壓迫眼球,想擠出那幅不斷出現的畫面。

    他幾乎有種不可遏止的沖動,想扯着嗓子喊出一連串髒話,或者以腦袋撞牆,用腳踢桌子,把墨水瓶扔出窗外——也就是做任何一種要麼激烈、要麼聲音大、要麼會帶來疼痛的事,好讓他有可能不再去想那些折磨他的記憶。

     他想,你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神經系統,你内心的緊張随時可能會以可見的表象反映出來。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