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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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自豪地告訴你,過去四年裡,他每晚必到集體活動中心。

    他走到哪兒,就把一股強烈的汗味帶到哪兒——那可以是他精力充沛的一個并非有意為之的佐證——甚至在他走後仍經久不散。

     “你們家有沒有扳手?”溫斯頓問道,一面摸索曲頸接口的螺帽。

     “扳手,”帕森斯太太說,馬上變得有氣無力,“我不知道,說不準。

    也許孩子們——” 随着一陣噔噔的靴子響和又一聲吹梳子的聲音,孩子們沖進起居室。

    帕森斯太太拿來了扳手。

    溫斯頓把水放掉,忍着作嘔取出一團堵塞了水管的頭發。

    他用水龍頭的冷水盡量把手指洗幹淨,然後回到了另一間房間。

     “舉起手來!”一個氣勢洶洶的聲音大叫道。

     一個漂亮卻面目冷酷的九歲男孩從桌子後面跳出來,手持一把玩具自動手槍向溫斯頓比畫着,比他小兩歲左右的妹妹也拿一塊木頭做着同樣的動作。

    他們兩個都穿着灰襯衫、藍短褲,戴着紅領巾。

    那是偵察隊的制服。

    溫斯頓把手舉過頭頂,然而心裡有種不安的感覺。

    男孩的動作惡狠狠的,感覺不完全是鬧着玩。

     “你這個賣國賊!”男孩大叫道,“你這個思想犯!你這個歐亞國的間諜!我要斃了你!我要蒸發你!我要把你送到鹽場去!” 突然,他們兩個開始圍着他跳躍,嘴裡還喊着“賣國賊”和“思想犯”。

    小女孩的一招一式都在模仿她哥哥。

    他們就像不久便會長成食人獸的老虎崽子一樣嬉戲着,不知怎的,那有點令人恐懼。

    男孩的眼裡,有種狡猾而殘忍的神色。

    另外很顯然,他想對溫斯頓又踢又打,而且也意識到自己很快就到能做這種事的年齡。

    幸好他手裡握的不是一支真正的手槍,溫斯頓這樣想。

     帕森斯太太的眼睛不安地在溫斯頓和自己的孩子之間掃來掃去。

    在起居室較亮的光線下,他注意到她臉上的皺紋裡真的有灰塵,覺得頗為有趣。

     “他們鬧得真厲害,”她說,“因為不能去看絞刑,所以不高興。

    就是為了這件事。

    我忙得沒時間帶他們去,湯姆又不能按時下班回家。

    ” “為什麼我們不能去看絞刑?”男孩用他的特大嗓門嚷嚷。

     “我要看絞刑!我要看絞刑!”小女孩還在蹦來跳去地喊。

     溫斯頓想起來了,有幾個歐亞國的俘虜因為犯了戰争罪,将于這天晚上在公園被處以絞刑。

    這種事情每月進行一次,是大家都想一睹的盛事。

    小孩子總鬧着要大人帶他們去看。

    他向帕森斯太太告了别,就往門口走去,但在過道上還沒走幾步,就有什麼東西打中他的脖根,讓他疼痛難忍,好像有根燒得通紅的鐵絲戳了進去。

    他一轉身,剛好看到帕森斯太太拉着兒子進了房門,男孩正往口袋裡裝起一把彈弓。

     “戈斯坦因!”男孩被關進門時吼了一嗓子,然而讓溫斯頓印象最深的,是那個女人發灰的臉上那種無助而驚駭的神情。

     回到自己的公寓後,他快步走過電屏,又坐在那張桌子面前,手還在揉脖子。

    電屏已經停止播放音樂。

    一個吐字清晰、代表軍方的聲音正以狂喜的語氣描述新浮動堡壘的武器裝備,該堡壘不久前在冰島和法羅群島之間的地方下錨。

     他想,養那樣的孩子,那個可憐的女人過的一定是提心吊膽的生活。

    再過一兩年,他們會日夜監視她,以圖發現任何異端思想的征兆。

    如今,幾乎所有孩子都是可怕的。

    最糟糕的是通過偵察隊這種組織,他們被系統化改造成無法管教的小野人,然而又不會在他們身上産生對黨的紀律的反抗傾向。

    恰恰相反,他們崇拜黨以及與黨有關的一切。

    唱歌,列隊前進,打旗幟,遠足,拿木頭步槍操練,喊口号,崇拜老大哥——對他們來說,都屬于光榮之事。

    他們所有的殘暴都是對外的,針對國家的敵人、外國人、叛國者、破壞分子、思想犯等。

    年過三十的人會害怕自己的孩子,這幾乎已經變成一種普遍現象。

    很合理的是,《泰晤士報》幾乎每星期都會登出一篇文章,關于某個偷聽别人說話的小告密者——一般用的是“小英雄”這個詞——如何無意聽到父母的某句不敬言論,然後去思想警察那裡告發的事迹。

     彈弓子造成的刺痛逐漸消退了。

    他心不在焉地拿起鋼筆,拿不準還能不能想到更多東西可寫。

    突然,他又想起了奧布蘭。

     幾年前——有多久?一定有七年了——他夢到他正在穿過一間漆黑的房間,有個坐着的人在他走過時說:“我們會在沒有黑暗的地方見面。

    ”說這句話的語氣很平靜,幾乎是家常的,是個陳述句,不是命令句。

    他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走着。

    奇怪的是在當時,在夢裡,這句話并未給他留下什麼印象,隻是在後來,那句話似乎逐漸具有了意義。

    他現在記不清楚他第一次見到奧布蘭是在做那個夢之前還是之後,也不記得他什麼時候第一次辨認出那是奧布蘭的聲音。

    但是不管怎樣,他的确辨認出來了,在黑暗中跟他說話的是奧布蘭。

     溫斯頓從來沒有把握——甚至在這天上午看到他的眼神一閃之後,仍然無法确定奧布蘭是朋友還是敵人。

    但這似乎沒有太大關系,他們中間有條理解的紐帶,比友愛或黨派之情更重要。

    “我們會在沒有黑暗的地方見面。

    ”他這樣說過了,溫斯頓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隻知道它會以某種方式實現。

     電屏裡的說話聲暫停,一陣嘹亮悅耳的小号聲回蕩在不流通的空氣中,然後說話聲又刺耳地響起: “注意!請注意!現在插播從馬拉巴爾[4]前線收到的新聞。

    我們在印度南部的部隊取得了一場輝煌的勝利。

    我受權宣布,我們報道的此次戰役将大大推動戰争向結束的方向發展。

    現在插播新聞——” 壞消息來了,溫斯頓想。

    果不其然,在播報完一段描述如何駭人聽聞地消滅一支歐亞國軍隊以及斃敵、俘敵的驚人數字之後,通告就來了。

    從下星期開始,巧克力的定量将從每天三十克降到二十克。

     溫斯頓打了個嗝。

    酒勁正在過去,留下一種洩氣的感覺。

    電屏裡——或許為了慶祝勝利,或許為了淹沒關于失去的巧克力的記憶——雄壯地奏響了《為了你,大洋國》。

    按說這種時候要立正,但在他目前所處的位置,電屏看不到他。

     《為了你,大洋國》之後是輕松一點的音樂。

    溫斯頓走到窗前,保持背對電屏。

    天氣仍然寒冷而晴朗。

    遠方某處,一顆火箭彈爆炸了,回蕩起沉悶的轟鳴聲。

    目前,倫敦每星期要挨上二三十顆火箭彈。

     在下面的街上,風把破角的宣傳畫吹得啪啪響,“英社”一詞正好時而出現,時而遮住。

    英社。

    英社的神聖原則。

    新話,雙重思想,過去的易變性。

    他感覺似乎自己正在海底森林中漫步,迷失在一個怪異的世界裡。

    在這個世界中,他就是怪物。

    他孑然一身。

    過去已然死去,未來不可想象。

    他又怎能肯定某個活着的人是跟他站在一起的?又如何能知道黨的統治不會千秋萬代?像是作為回答,真理部大樓白色前牆上黨的三條标語又映入他的眼簾: 戰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二角五分錢的硬币,上面以小而清晰的字母壓鑄着同樣的标語。

    硬币的另一面是老大哥的頭像,即使在硬币上,那雙眼睛也緊盯着你。

    硬币上,郵票上,書本封面上,旗幟上,還有煙盒包裝上——無所不在。

    總是那雙眼睛在盯着你,還有那聲音在包圍着你。

    不管睡覺還是醒着,工作還是吃飯,室内還是室外,洗澡還是在床上——無處可逃。

    除了頭顱之内的幾立方厘米,一切都不屬于你自己。

     太陽轉過去了,真理部的無數窗戶因為沒有光線照耀而顯得可怕,如同一座堡壘上的射擊孔。

    在這座巨大的金字塔形的建築前,他感到恐懼。

    它太堅固了,它無法被攻占,一千顆火箭彈也炸不掉它。

    他又琢磨起他是在為誰而寫日記。

    為了未來,為了過去——為了一個可能是子虛烏有的時代。

    擺在他面前的不是死亡,而是毀滅。

    日記将被燒成灰,他自己也将被蒸發掉。

    隻有思想警察會讀到他所寫的東西,然後他們會把它銷毀,接着又從記憶中把它清除。

    當你的一切痕迹,甚至是不具名地在紙上劃拉下的字迹都不可能實際存在時,你又怎能向未來呼籲? 電屏裡響了十四下鐘聲,他必須在十分鐘内離開,他一定要在十四點三十分前趕回去工作。

     奇怪的是,報時鐘聲似乎讓他換了種心情。

    他是個孤獨的幽靈,正在講述一個誰也不會聽的真理,然而隻要他說出來,那種連貫性就以某種不明顯的方式保持下來。

    不是通過讓别人聽到你的話,而是通過保持清醒,将人性傳統延續下去。

    他回到桌子前,用筆蘸了墨水寫道: 緻未來或過去,緻思想是自由的、人們相互各異而且并非孤獨生活着的時代——緻事實存在不變、發生過就不會被清除的時代: 從一個千篇一律的時代,從一個孤獨的時代,從老大哥的時代,從雙重思想的時代——向您緻意! 他已經死了,他沉思道。

    對他來說,好像隻是現在,在開始把自己的想法系統化時,他才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

    每個行動的結果都包含于行動本身。

    他寫道: 思想罪并不導緻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現在他既然已經自認死定了,保持盡量久地活着就變得重要。

    他右手有兩個指頭沾上了墨水,一點沒錯,這就是可能暴露自己行為的細節。

    部裡某個愛打聽的狂熱分子(很可能是個女人,像那位黃紅色頭發的矮個子女人或是小說司裡那個黑頭發女孩)也許會琢磨他為什麼在午餐休息時間寫東西,為什麼要使用一杆老式鋼筆,在寫些什麼——然後暗示有關部門注意。

    他到廁所裡小心翼翼地用粗砂般的黑褐色肥皂将手指擦洗幹淨。

    這種肥皂能像砂紙一樣打磨你的皮膚,因此用來洗掉墨迹倒挺合用。

     他把日記放進抽屜,要想藏起它純屬徒勞,但他至少可以确認是否已被發現有這麼一本日記。

    夾根頭發就太明顯了。

    他用指尖夾起一粒能辨認出的白色灰塵放在封面一角。

    有人動本子的話,它肯定會被抖掉。

     3 溫斯頓夢到了他的母親。

     他想,母親失蹤時,他肯定有十歲或十一歲了。

    她有一頭漂亮的金發,是個身材高大、姿态優美的女人。

    她說話很少,動作緩慢。

    對父親,他的記憶更為模糊,隻記得他又黑又瘦,總穿着整潔的深顔色衣服(溫斯頓特别記得他父親的鞋子鞋底很薄),戴着眼鏡。

    顯然,他們兩人一定是在五十年代最早幾次大清洗中的某一次被吞噬的。

     在夢中,他的母親此時正坐在距他下面很深的某個地方,懷裡抱着他的妹妹。

    他對他的妹妹根本沒有多少印象,隻記得她是個長得很小、身體虛弱的小孩,總是不出聲,長着一雙警覺的大眼睛。

    她們兩人都擡頭看着他,她們是在地下的某個地方,例如說井底或者很深的墓穴裡——然而是那種雖然已經在他下面很深,卻仍在往下墜落的地方。

    她們在一艘正下沉的船上的大廳裡面,透過顔色逐漸變深的水看着他。

    大廳裡仍有空氣,她們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她們,但她們仍一直往下沉,往綠色的深處沉去。

    再過一會兒,綠色的水定會讓她們永遠消失。

    他在有光有空氣的地方,她們正被死亡吞噬,而她們之所以在那裡,是因為他在上面。

    他明白這一點,她們也明白,他也能從她們的臉上看出她們明白這一點。

    無論臉上還是心裡,她們都毫無責備之意,隻是明白她們必須死,以使他可以繼續活下去,這也是事情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的。

     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然而他在夢中明白,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母親和妹妹的生命是為了他而犧牲的。

    有這樣一種夢,在保留典型夢境的同時,人的思維活動仍繼續進行。

    夢裡會意識到一些事實及想法,醒後覺得那些事實及想法似乎依然新穎而且珍貴,這個夢就是這樣。

    這時,溫斯頓突然想到,他母親在差不多三十年前的死是悲劇,令人悲痛,如今這種死法已經不可能。

    他意識到悲劇隻屬于遙遠的舊時代,在那個時代,仍然存在隐私權、愛和友誼,家人之間互相扶持,不用問為什麼。

    想起母親令他心如刀絞,因為她至死都愛他,而他當時年齡太小,太自私,不懂得以愛回報愛,而且不知何故——他不記得為什麼——她為一種忠誠的概念而犧牲,那種忠誠屬于個人,不可改變。

    他認識到這類事情不可能發生在今天。

    今天有恐懼、仇恨和痛苦,但情感失去了高尚性,不再有深沉或者複雜的悲哀。

    所有這些,他好像都從他母親和妹妹那睜大的眼睛裡看出來了,那兩雙眼睛正透過綠色的水看着他,在幾百英尋以下,而且還在往下沉。

     突然,他站在平整而且富有彈性的草地上。

    在一個夏日的傍晚,斜陽将這片土地鍍上金色。

    他此時看到的景色經常出現在他的夢境中,以至于他從來拿不準是否在現實世界裡見過。

    醒後回想時,他稱之為黃金鄉。

    那是個被野兔啃咬的老草場,一條步行小徑蜿蜒穿過,鼹鼠丘處處可見。

    在草場對面參差不齊的樹籬那邊,榆樹枝在和風中極其輕微地晃動,樹葉隻是抖動着,很厚實的一大團一大團,像女人的秀發。

    在近在咫尺的某處,雖然看不見,有條緩緩流動的清澈溪流。

    那裡,在柳樹下方,鲮魚在池塘裡遊着。

     那個黑頭發女孩穿過草場向那幾棵柳樹走去,似乎是僅僅手一動,就脫下衣服并高傲地扔到一旁。

    她的軀體潔白光滑,然而絲毫未能引起他的欲望,他确實幾乎沒看她。

    那一刻,他心裡最強烈的感情,是對她把衣服扔到一旁這一動作的欽佩之情。

    這個動作優雅而随便,好像摧毀了整整一種文化和思想體系,似乎單是手臂的一個漂亮無比的動作,就能橫掃老大哥、黨和思想警察于無形。

    同樣,那個動作也屬于遙遠的舊時代。

    溫斯頓醒來時,嘴裡還在念叨“莎士比亞”。

     電屏發出一聲刺破耳膜的哨音,并以同一調子持續了半分鐘。

    那時是七點十五分,是辦公室工作人員的起床時間。

    溫斯頓掙紮着起了床——他光着身子,因為一個外黨黨員每年隻有三千張配給券,一套睡衣就需要六百張——抓起搭在椅子上的一件肮髒的背心和一條短褲。

    三分鐘後是體操時間。

    就在此時,他因為一陣猛烈的咳嗽而彎下身子,幾乎每天起床後,他都要這麼咳上一陣子。

    咳嗽完全清空了他的肺部,以緻他需要仰面躺下并喘半天氣後才能正常呼吸。

    他的靜脈因為咳嗽用力而脹粗,靜脈曲張的潰瘍處又癢起來。

     “三十到四十年齡組!”一個女人刺耳的聲音像狗叫一樣,“三十到四十年齡組!請站好位置!三十到四十年齡組!” 溫斯頓一躍而起,在電屏前立正站好。

    電屏上已經現出一個年輕女人的圖像,盡管很瘦,卻肌肉發達,穿的是束腰外衣和帆布運動鞋。

     “伸曲胳膊!”她厲聲喊道,“一起跟我來。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快點,同志們。

    拿出點兒精神!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咳嗽發作時造成的痛苦沒能将夢境留下的印象消除幹淨,做操時的節奏運動又多少把那個印象恢複了一點。

    他把胳膊機械地揮前揮後,臉上挂着十分快樂的表情——這種表情被認為是做體操時合适的表情——的時候,他盡力回想童年早期那段模糊時期。

    非常困難,五十年代後期再往前的一切記憶都淡化了。

    當可資參考的外部檔案不複存在,甚至你自己的生活都不再清晰時,你所記得的驚天動地的大事很可能根本從未發生過,你記得事情的細節,卻無法重溫那種氣氛。

    還存在一些很長的空白期,根本不記得其間發生過什麼事。

    那時候的一切都不一樣,甚至國家的名字和在地圖上的形狀都跟現在不一樣。

    例如,第一空域當時并不這麼叫,而是叫英格蘭或者不列颠。

    不過倫敦一直就叫倫敦,溫斯頓對此很有把握。

     溫斯頓記不清楚什麼時候他的國家不是處于戰争狀态,不過在他童年時,顯然有過相當長一段和平時期,因為他的早期記憶片段之一是關于某次空襲的,它似乎讓所有人措手不及,也許是原子彈炸了科爾徹斯特那次。

    他不記得那次空襲本身,但記得父親緊攥着他的手往下走啊走啊,走到一個在地下很深的地方,繞過一圈又一圈螺旋狀樓梯。

    最後,他累得走不動了,嗚嗚哭了起來。

    他們隻得停下來休息一下。

    他的母親精神恍惚、動作遲緩,遠遠跟在後面,懷裡抱着他的妹妹——也許那隻是個裝着毛毯的包袱,他不能肯定當時他妹妹是否已經出生。

    最後,他們到了一個人聲嘈雜、擁擠不堪的地方。

    他意識到那是地鐵站。

     鋪着石頭的地闆上坐滿了人,另外有些人一個挨一個坐在鐵制鋪位上,是上下鋪。

    溫斯頓和父母在地闆上找到一塊地方,他們旁邊是一個老頭兒和一個老太太,他們挨着坐在一個鋪位上。

    那個老頭兒穿了身質地不錯的黑色套裝,花白頭發,頭頂偏後處戴着一頂黑布帽子。

    他臉色通紅,藍眼睛裡噙着淚水。

    他渾身散發着濃烈的杜松子酒味,似乎他皮膚上冒的是酒而不是汗,也讓人想象他眼裡湧出的純粹是酒。

    雖然他稍微有點醉了,但他同時還在為某件真實而無法忍受的事情傷心。

    溫斯頓以他小孩子的理解方式,明白剛剛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無法原諒、無法補救的事情。

    似乎對他來說,他也知道那是什麼事:一個被老頭兒愛着的人——也許是他的小孫女——被炸死了。

    每隔幾分鐘,那個老頭兒都要重複說: “我們不該信任他們。

    我不是說過了嗎,孩子他媽?這就是信任他們的下場,我早說過了,我們不該信任那些混蛋。

    ” 但溫斯頓想不起來他們不該相信的,是哪些混蛋。

     差不多從那時起,戰争的确一直在持續,不過嚴格說來,它并非一直是同一場戰争。

    在他的童年時代,倫敦就有過街頭混戰,持續好幾個月。

    他對某些方面記得很清楚。

    然而要想描述那一段的整個曆史,或是說出某個時間誰跟誰在打仗,則完全不可能,因為沒有任何文字檔案,也沒有任何講話裡提到除了目前的盟國之外是否還有過别的盟國。

    例如當前,在一九八四年(如果這一年是一九八四年),大洋國在跟歐亞國打仗,跟東亞國結盟。

    無論在公開場合還是私下講話裡,從未有人承認三大國之間有過戰争或者結盟的其他組合方式。

    事實上,溫斯頓清清楚楚記得大洋國跟東亞國作戰、跟歐亞國結盟隻是四年前的事情。

    但這隻是他碰巧暗中知道的事,這是因為他對自己記憶的控制并未達到要求。

    官方說法是從未發生過改換盟國的事,大洋國在跟歐亞國打仗——因此大洋國一直在跟歐亞國打仗,目前的敵國總代表着絕對的邪惡,因而過去或者未來與其達成任何協議都是不可能的。

     他将肩膀盡力往後展時(手放在臀部,腰部以上的軀體做旋轉運動,這被認為對背部肌肉有好處),他第一萬次想到令人恐懼的是,這有可能全是真的。

    如果黨能插手過去,說這件事、那件事從未發生過——那不是肯定比僅僅拷打和死刑更可怕嗎? 黨說大洋國從未跟歐亞國結過盟,而他溫斯頓知道短短四年前,大洋國在跟歐亞國結盟。

    但這種信息存在于何處?僅僅在他自己的意識裡,而不管怎樣,這種意識肯定不久将被消除。

    如果其他所有人都接受了黨強加的謊言——如果所有檔案上都記錄着同樣的說法——那麼謊言就會進入曆史并成為事實。

    “誰掌握曆史,”黨的标語這樣說,“誰就掌握未來;誰掌握現在,誰就掌握曆史。

    ”但是過去——即使其性質可以被篡改——從來沒被篡改過,現在什麼是真實的,永遠都真實。

    很簡單,需要的隻是不間斷地一次次戰勝自己的記憶。

    “現實控制”,這是他們的說法,在新話裡叫“雙重思想”。

     “稍息!”女教練大聲喊道,語氣稍微和氣了一點。

     溫斯頓把手垂到身邊,緩慢地将肺部又吸滿空氣,他的大腦滑向一個雙重思想的迷宮世界。

    知道又不知道;明白全部事實,卻說着精心編造的謊言;同時擁有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一方面知道兩者之間的矛盾,一方面又兩者都相信;利用邏輯來反邏輯;一方面批判道德,一方面又自認為有道德;相信不可能有民主,另一方面又相信黨是民主的保衛者;忘掉一切需要忘記的,然後随時在需要記起時再回想起來,接着馬上再忘掉——最重要的是,對這個過程本身,也要照此處理。

    最奧妙之處在于:要清醒地誘導自己進入不清醒狀态,然後再次意識不到剛剛對自己實行的催眠行為。

    甚至理解“雙重思想”這個詞,也要用到雙重思想。

     女教練又叫他們立正。

    “現在看看我們中間誰能摸到腳趾!”她熱情洋溢地說,“請把上身往下彎,同志們。

    一、二!一、二……” 溫斯頓很讨厭做這節練習,這讓他從腳後跟到臀部一路劇痛上去,而且經常以咳嗽再次發作而結束。

    他原先在沉思時所感到的多少算是愉快的心情完全沒有了。

    他想到過去豈止被篡改,實際上是被消除了,原因在于,當除了自己的記憶别無任何檔案存在時,你又怎能确定一件事情,即使它顯而易見?他努力回憶他首次聽說老大哥這個名字是在哪一年,覺得肯定是在六十年代的某一年,然而想确定究竟在哪一年卻無法辦到。

    當然,在黨史裡,老大哥從革命最早期就是黨的領袖和保衛者。

    他最早建立功勳的時間一直在被逐漸往前推,一直推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三四十年代。

    當時資本家仍然戴着奇特的圓筒形禮帽,乘坐锃亮的豪華汽車或者有玻璃拉窗的馬車來回于倫敦街頭。

    這種傳說有幾分屬實、又有幾分憑空杜撰不得而知。

    溫斯頓甚至不記得黨本身成立于哪一年,他不認為他在六十年代之前就聽說過“英社”這個詞,然而有可能它以舊話詞形——即“英國社會主義”——在那之前就流行開來。

    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然而确實,有時候你能指出什麼話絕對是謊言。

    例如,在黨的曆史書上,聲稱是黨發明了飛機,可是他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有飛機了。

    但你什麼都無法證明,從未有過任何證據。

    他一輩子裡隻有一次手裡拿到過确鑿無疑的文件證據,可以證明某件曆史事實是僞造的。

    那一次—— “史密斯!”電屏裡那個潑婦般的聲音尖聲喊道,“六〇七九号史密斯·W!對,說你呢!請把身子彎低一點!你可以做得更好,你沒努力!請彎低一點!這樣還好點,同志。

    現在全體注意,稍息,看着我。

    ” 溫斯頓全身一下子冒出一陣熱汗。

    他保持着完全不可解讀的表情,永遠别表現得沮喪!永遠别表現出憎恨!眼神的一閃,就可能暴露自己。

    他站在那裡看着女教練把手舉過頭頂,然後——不能說是很優雅,但特别靈巧利索——彎下身子并把手指第一關節墊到了腳趾下面。

     “嘿,同志們!這就是我希望看到你們做到的。

    再看我做一次。

    我三十九歲了,還生了四個孩子。

    看着我。

    ”她又彎下身子,“你們看我的膝部沒有彎曲,你們努力的話都能做到。

    ”她在直起身子後又說:“凡是年齡四十五歲以下的人,都完全能摸到腳趾。

    我們并非每個人都有幸在前線打仗,但至少我們能做到保持身體健康。

    想想我們在馬拉巴爾前線的小夥子!還有在水上堡壘的水兵!想想他們要忍受什麼!現在再試一次。

    好點了,同志,好得多了。

    ”她又對溫斯頓鼓舞道,溫斯頓這時把身子猛地往下一彎,兩手成功地摸到了腳尖,膝部也沒彎。

    這是幾年來的第一次。

     4 開始這天的工作時,溫斯頓不由自主地長歎一口氣,即使距電屏那麼近,也未能讓他控制住。

    他把口述記錄器拉過來,吹去話筒上的灰塵,戴上眼鏡,然後把辦公桌右邊的氣力輸送管裡吹送來的四個紙卷展平,别在一起。

     小隔間的牆上有三個洞口。

    口述記錄器右邊是個小氣力輸送管,輸送的是書面通知;左邊大一點的送來的是報紙;在側牆上伸手可及的地方還有個大的四方口,用鐵絲網罩着,供處理廢紙之用。

    這種口子在整幢大樓裡有成千上萬個,不僅每個房間裡有,走廊上每隔一段距離也有。

    不知為何,這些洞的綽号是記憶洞。

    你明白某份文件應當被銷毀時,甚至在看到一張躺在地上的紙片時,就會自動掀開最近一個記憶洞的蓋子把它投進去。

    它馬上就會被一股暖空氣卷走,卷到位于大樓某個隐秘處的巨型爐子裡。

     溫斯頓看了一下展開的紙條,每張上面有條隻有一兩句話的通知,以行話簡寫——并非真正的新話,然而包含大量新話詞語——是部裡内部使用的。

    這些通知是: 泰晤士報17.3.84bb講話誤報非洲改正 泰晤士報19.12.83預報三年計劃四季度八十三處錯印核實最新一期 泰晤士報14.2.84富部錯報巧克力定量改正 泰晤士報3.12.83bb當日指示加加不好提到非人重寫登檔前提交 溫斯頓略微有了種滿足感,他把第四則通知放在一旁。

    那是件複雜且責任重大的工作,要留到最後做。

    另外三則都是一般性的,雖然第二則通知可能意味着要單調乏味地整理一大串數字。

     溫斯頓在電屏上撥了“過期”,要求送來相應那期的《泰晤士報》,沒過幾分鐘,它就從氣力輸送管裡滑落出來。

    收到的通知跟文章或新聞有關,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被認為需要篡改,或者套用官方說法是需要修改。

    例如,從三月十七日的《泰晤士報》看來,老大哥在此前一天的講話是預言南印度前線将保持平靜,歐亞國軍隊不久将在北非發動進攻。

    結果是歐亞國最高司令部在南亞發起進攻,而在北非沒動作,因此需要将老大哥講話裡的那段重寫,以使他的預言跟實際情況相吻合。

    又如,十二月十九日的《泰晤士報》上,發表了一篇對一九八三年第四季度——也就是第九個三年計劃的第六個季度——各種消費品産量的官方預測。

    今天出版的這一期報紙上有實際産量的綜述,可以看出預測在各方面顯然都錯了。

    溫斯頓的工作是修改原來的數字,以使其跟後來的一緻。

    至于第三條通知,所指的是個很簡單的錯誤,可以在一兩分鐘内改好。

    距離現在很近的二月份,富足部許諾過(官方用語是“絕對保證”)一九八四年内不再削減巧克力定量。

    實際上正如溫斯頓所知,這一星期過完,巧克力定量将從三十克降到二十克。

    需要做的,隻是用一則警告代替原來的許諾,警告很可能需要在四月的某個時候降低定量。

     溫斯頓一處理完這幾則通知,就把口述記錄器記下的更正紙條别在一起放進氣力輸送管。

    然後,他用盡量像是無意為之的動作,把原來的通知和他自己所寫的草稿團在一起扔進記憶洞,讓火焰将其吞噬。

     氣力輸送管通向的看不見的迷宮那裡發生着什麼,他并不清楚,但的确大體上知道。

    在把對某一期《泰晤士報》需要做的所有改正件集中到一起并做過比較後,那一期将被重印,原來那期則會被銷毀,改正過的報紙被放回原來那期所在的檔案。

    這種一刻不停的篡改步驟不僅用于報紙,還适用于書籍、期刊、小冊子、宣傳畫、傳單、電影、錄音、漫畫、相片——就是可以想象到的每種具有政治或意識形态重要性的印刷品或文件。

    每一天——幾乎也是每一分鐘——過去被改動得跟現在一緻。

    通過這種方式,黨所做的每項預言都一貫正确,并有文件為證,凡是與目前需要相抵觸的新聞或者發表的意見,都不允許在檔案中存在。

    所有的曆史都是可以多次重新書寫的本子,隻要需要,随時可以擦幹淨重新書寫。

    行為一旦完成,無論怎樣都不可能證明發生過任何篡改之事。

    在檔案司人數最多的處裡——其人數比溫斯頓所在的處要多得多——那些人的唯一職責,就是追查并收回所有不合時宜,因而需要被銷毀的書籍、報紙和其他文件。

    因為政治結盟的變化或者老大哥的預言出錯,有許多期《泰晤士報》可能已被篡改達十幾次,但檔案裡的日期卻仍是原來的,也不存在與其矛盾的其他報紙。

    書籍也被一遍遍收回并重寫。

    無一例外地,重新發行時不會承認做過任何改動。

    甚至在溫斯頓收到并在處理完之後被一律銷毀的文字指令上,也不會說明或暗示要進行僞造活動,提到的總是筆誤、錯誤、錯印或錯誤引用,為準确起見,需要對其進行改正。

     但實際上——他在重新調整富足部的數字時想——那根本算不上僞造,無非是用一句胡話代替另一句胡話。

    他所處理的絕大多數材料跟現實世界毫無關聯,甚至不具有某個赤裸裸的謊言與現實世界之間的那種關聯。

    修改前和修改後的統計數字都是異想天開的産物,絕大多數情況下,那些數字都是指望你在腦子裡杜撰出來的。

    例如,富足部預測本季度的靴子産量為一億四千五百萬雙,而實際産量為六千兩百萬雙,但溫斯頓在重寫預測數字時,将其降至五千七百萬雙,這樣就可以照例聲稱超額完成定額。

    可是無論如何,六千兩百萬或五千七百萬或一億四千五百萬跟真實數字比起來,在離譜程度上都是一樣的,很有可能一雙靴子也沒有生産出來,更有可能的是誰也不知道生産了幾雙,更不用說關心了。

    你所知道的,隻是每季度在紙上生産出天文數字的靴子,而在大洋國,可能一半人都打着赤腳。

    每一類被記錄下來的事實都是如此,無論重要與否。

    一切退色成了一個影子世界,到最後,連年份也變得不确定了。

     溫斯頓掃了一眼大廳。

    坐在對面小隔間裡的,是個長相謹慎、下巴微黑的矮個男人,名叫狄洛森。

    他在不緊不慢地工作着,膝蓋上放了張疊起來的報紙,嘴巴離口述記錄器的話筒很近。

    他的樣子像是盡量不讓别人聽到他所說的話,除了電屏。

    他擡起頭,眼鏡向溫斯頓的方向敵意地反了一下光。

     溫斯頓對狄洛森了解極少,不知道他幹的是什麼工作。

    檔案司的人不怎麼談論他們的工作。

    那條長長的、沒有窗戶的大廳裡有兩列小隔間,總是能聽到紙頁的沙沙聲和對口述記錄器說話的嗡嗡聲。

    在那些小隔間裡工作的人們中,有十幾個溫斯頓連名字也不知道,雖然他也能在走廊裡看到他們來去匆匆,或者在開兩分鐘仇恨會時揮舞雙手。

    他知道隔壁小隔間裡,那個黃紅色頭發的矮個女人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地工作,隻是從報章上查找并删去已被蒸發掉的、因而被認為從未存在過的人們的名字。

    安排她做這種工作正合适,因為她自己的丈夫幾年前就被蒸發掉了。

    在隔了幾個小隔間的那一間工作的,是個性情溫和、樣子窩囊、心不在焉的家夥,名叫安普福斯,他耳朵上的汗毛長得很濃密,在把玩押韻和格律方面天分驚人。

    他的工作是為在意識形态方面有違礙之處,但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需要保留在選集中的詩歌創作出篡改版本——他們稱為定版本。

    這間大廳和在此工作的五十個左右的工作人員僅僅是某處下面的一個科,是檔案司龐大而複雜的機構中的一個細胞而已。

    往上往下,有一群群工作人員在幹着種類多得無法想象的工作。

    有一些大型印刷廠,配有助理編輯、排版專家和一些制作假照片的設備精密的照片室;有電屏節目科,其中有工程師、制作人和許多演員,這些演員之所以被特别挑選出來,是因為他們有模仿别人說話的技巧;還有許多提供咨詢的工作人員,他們的工作,隻是列出應當被收回的書籍和期刊清單;有巨大的倉庫以存放篡改過的文本,還有看不見的爐子用來焚毀原件。

    在某個地方,有一些不知其名的頭頭腦腦,他們制定政策,确定過去的這部分需要保留,那部分需要僞造,另外的部分要完全清除,使其不複存在。

     說到底,檔案司本身僅是真理部的一個部門而已。

    真理部的主要工作不是重建過去,而是向大洋國公民提供報紙、電影、課本、電屏節目、比賽、小說——也就是每種可以想象到的信息、指示或娛樂,從雕像到标語,從抒情詩到生物學論文,從小孩子用的拼寫書到新話詞典。

    真理部不僅要滿足黨的各種各樣的需求,而且在較低層次上為了服務群衆,各種工作也在全力進行着。

    有一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