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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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牽着牲口跟我們到山坡下去!” 田見秀和袁宗第率領的步兵聽見喊殺聲,又看見義軍已經占領了寨門,便齊聲呐喊着奔跑過來,像一股潮水似的湧進寨内。

    那些守在寨牆上的人們一見東門失守,火光沖天,寨裡和寨外一片喊殺聲,而且寨裡到處是奔跑的馬蹄聲,吓得魂飛天外,有的一面逃命一面哭叫着:“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退到幾家堅固的宅子裡,同宅子裡邊的男人們合起來進行抵抗,向街上的農民軍抛擲磚瓦、放箭、放鳥槍和火铳。

    寨主張守業的宅子集聚的人最多,一部分是他的家丁,一部分是鄉勇,一部分是左右鄰居,還有一部分是佃戶和雇工。

    他自己手執三眼铳,站在房坡上,指揮着大家拼死抵抗。

     李自成的這一支農民軍十年來對于攻破城寨後進行巷戰具有豐富的經驗。

    張家寨是一個大寨,而農民軍的人數又隻有幾百人,因此田見秀在進寨以後并不派人上寨牆,任守寨人在驚慌中自行瓦解,卻一面占領重要路口,一面集中力量進攻那些孤立的據點。

    和往日不同的是:往日如遇到這種抵抗,隻要把房屋點着,就可以使頑強的抵抗登時瓦解,甚至玉石俱焚。

    但是在張家寨中,為要取得糧食和其他十分必需的物資,田見秀對将士們再三叮咛過,進寨以後隻燒幾間茅庵草舍吓吓居民,除非萬不得已,對“好主兒”[5]的房子都不許随便放火,隻能到退出時他傳令放火才可以放火。

    田見秀和袁宗第用三百多人圍攻張守業的宅子,大聲叫喊:“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齊殺光!”但是張守業和他的親信們壓根兒不相信這些話,同時害怕婦女們受辱,又依恃垣牆高厚,宅子堅固,對農民軍破口大罵,于是激烈的戰鬥開始了。

     這宅子前面臨街,後面是空場,左邊同相鄰的宅子中間隔着一條小巷,隻有右邊有别家的房子相連,但比較矮。

    對面的街房也矮得多。

    當寨初破時,附近的鄰居大批逃了來,守寨的人們也逃來一部分,如今這宅子裡連婦女兒童有兩三百人,而男子有七八十人。

    農民軍起初把進攻的重點放在右邊。

    他們一面從右邊鄰居的房子上步步逼近,但是到接近這宅子時,卻被敵人從高處投下來的密如暴雨般的磚、瓦、石塊打得不能擡頭。

    婦女們還燒了開水,煮了稀飯,一桶一桶地送到房坡上,随着磚石澆下去。

    農民軍不顧死傷,輪番進攻。

    每次進攻,所有參加圍攻的将士們為着助威和驚破敵膽,齊聲起吼,并且大聲叫着: “灌呀!灌呀!灌進去[6]啦!……” 有一次,一個魁梧有力的小頭目戴着銅盔,把大刀噙在嘴裡,雙手舉着一扇榆木門闆做盾牌,不顧一切地向前“灌”,背後跟着兩個弟兄,也都拿門闆護身。

    中途有兩個挂了彩,滾下房坡,但是他連頭也不回,繼續前進。

    他的門闆上中的箭像刺猬一樣。

    磚頭和瓦塊像雨點般地打在門闆上,咚咚亂響。

    防守的人們見對他沒有辦法,就點燃了一響擡槍。

    他看見火光一紅,就站住不動,紮好架勢等着。

    擡槍雖然比鳥槍和火铳的殺傷力強大得多,但是它用的仍然不是炮彈,而是裝着很多像蠶豆大小的鐵子兒和鐵釘子,特别多的是石頭子兒。

    火光閃過之後,随即擡槍響了。

    小頭目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向他的門闆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時耳朵震得嗡嗡響。

    一部分槍子兒打在他的門闆上,一部分從門闆上邊和兩旁掃過,刷拉拉打在房坡上和房脊上,同時把他背後的兩個弟兄打倒了。

    正在呐喊着“灌呀!灌呀!”的将士們突然住聲,以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挂彩了。

    而相反的,那些守宅子的人們卻得意地大聲叫好。

    第二次叫好聲還沒歇音,這個小頭目一躍而起,在一團充滿硝磺味的濃煙中撲向前去,迅速地把門闆靠到張守業的房檐上,爬上去,一面往屋脊上跑,一面舉着大刀狂呼: “弟兄們随我灌哪!灌哪!” 幾十個将士都在他背後十幾丈遠的屋脊上一躍而起,狂呼着随他沖去。

    他冒着磚瓦和石塊,還沒有跑到屋脊時就已經被打中幾下。

    但是他沒有後退,狂呼而前。

    他正要翻過房脊,忽然從房脊裡邊站起來五六個人。

    有一個人照着他的頭砍了一刀,被他用刀擋開。

    第二個人幾乎同時用矛子刺進他的胸脯。

    他用左手奪住矛子杆,用右手将對方砍死,但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當他正倒下去時,另一根長矛也刺中了他。

    背後的将士們看見他已被殺死,而敵人又用火铳和亂箭齊射,登時挂彩了十來個人,隻好停止進攻。

    正在沒有辦法時,袁宗第已經派人從寨門上把一尊大炮運來,由二十多個人往房脊上搬運,另由許多人搬運糧食包在房脊上堆成炮台。

    張守業看見農民軍在房脊上架大炮,吩咐用擡槍、火铳、鳥槍和弓弩齊射。

    但當他們射擊時,農民軍就伏下身子,用房脊作掩護,等他們停歇時就趕快堆糧食包。

    轉眼之間,炮台堆成,大炮架好,裝上火藥和十幾斤鐵釘子和石頭子兒,準備點燃。

    這種炮是用生鐵鑄成的,炮口有二号飯碗那麼粗,炮身用榆木包裹,外用鐵條箍着,為的是防它炸裂,因為外包榆木,所以俗稱榆木噴。

    袁宗第挑選三十個精壯小夥子擔任灌手,準備了幾副門闆當做梯子,隻等榆木噴響過之後,趁着敵人大批死傷,在濃煙中沖向前去。

    沒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夠高,引線點燃後,大家屏息等候,隻聽轟然一聲,打塌了張守業宅子這邊鄰居的兩間房子,竟沒有打到寨主的房子上去。

    更意外的是,不但把架炮的房脊震塌了一個大洞,還把附近的将士們震倒了許多人,有些人咕噜噜從房坡上滾落院中,幸而房檐不高,摔傷得不嚴重。

    這件事,在這次戰鬥結束後被大家當做笑話談,談了幾年,但在當時那一刻,真夠叫人掃興。

     袁宗第叫弟兄們趕快把榆木噴換一個房脊,重堆炮台,張守業早就想到應該放火燒着右邊相鄰的宅子以阻擋農民軍在這方面的進攻,但因為這些宅子是他的兩位叔父的,不到萬不得已他不能下此辣手。

    現在他看見農民軍又在架榆木噴,便跳下房坡,站在院裡對他的兩位叔父說: “沒有别的法子,我看隻好用火燒啦。

    你們的幾十口家眷都在我這宅子裡,什麼祖業不祖業,家财不家财,保住性命要緊!” 他的一位叔父含着眼淚顫聲說:“你放火吧。

    隻要保住一家性命,我一切都不要了。

    ” 另一個叔父問:“不會把你這邊的宅子也引着麼?” 張守業回答說:“不會的。

    你沒看風是向那邊刮的?再說,我這宅子是磚裹檐。

    ” 當農民軍正在重新架設大炮的時候,從張守業的房子上抛出來十幾個點燃的硫磺包和火藥包,有的落在房坡上,有的落在院子裡。

    那些落在柴堆上和草房上邊的登時就引起大火,跟着就把瓦房也燒着了。

    在農民軍和張守業的宅子中間成了一片火海,使得農民軍不但放棄了進攻,還得分派一部分弟兄督同百姓撲滅向外擴展的火勢,同時從已經燃燒的宅子中搶運出糧食和财物。

     這時,太陽已經有樹頂高了,另外幾處孤立死守的宅子都已經次第攻破了,隻剩下寨主張守業的宅子仍在同農民軍繼續對抗。

    田見秀和袁宗第召集幾個将領到一起,商議下一步進攻辦法。

    如今隻能從南邊正門和北邊後門任擇一路進攻,或兩路同時進攻。

    前邊臨街是一座高大的門樓,門樓的兩旁是磚裹檐倒坐圍房,後牆上開有槍眼,可以向外點放火铳和鳥槍。

    很厚的榆木大門包着鐵葉子,一排排釘着大頭生鐵釘,用斧頭絕難砍開,而且在宅子被圍攻時,站在對面街房上的兄弟們聽見聲音,知道守宅子的人們用石條和木頭從裡邊把大門頂得很牢。

    後門小而堅固,垣牆是用石頭砌起來的,約有一丈二尺高,聽本村百姓說有二尺多厚。

    倘若從這裡架雲梯進攻,灌手們的傷亡必然較多,而且攻破以後,也隻能進到張守業的後花園、居住雇工和喂養騾馬的群房院中,還須要費大勁進攻主宅。

    大家正在商議不決,李自成和李過到了。

     随着闖王來到的幾千老百姓,老少都有,還有一部分婦女,有牲口的趕牲口,沒牲口的挑籮筐或布袋。

    俗話說,人馬上萬,沒邊沒岸。

    這雖然不過四五千人,卻因為隊伍不整齊,加上山路又窄又曲折,簡直從隊頭望不到隊尾。

    山中人煙稀,老營一帶方圓幾十裡以内能夠出動的百姓都出動了。

     号召饑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後在許多村莊差不多同時開始的。

    沒有敲鑼,毫不張揚,隻是有人分頭暗傳,說義軍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搶運糧食和财物,運回後交到指定地點,然後由義軍分給百姓。

    這一帶百姓曾有過吃大戶[7]的經驗,有少數還有過随在杆子後邊搶大戶的經驗,如今眼看山窮水盡,加上年關已臨,正苦沒人帶頭搶糧。

    尤其他們近來見義軍确實衛護窮人,幾次放赈,都相信搶回來的糧食和财物定會分給衆人。

    一聽号召,頓時村村落落如同鍋滾了一般,争先恐後地響應,立即準備行動。

    闖王派李過負責押運糧食和财物的事。

    為着避免臨時争搶紛亂和私将東西拿回家去,李過傳令叫大村每一村舉出一個頭兒,小村數村共舉一個頭兒,各成一隊。

    一鄉的人又共成一個總隊,由一個總頭兒照管。

    又怕跑亂了隊,叫每一鄉的人用一種顔色的布條縫在臂上。

    看見侄兒在倉猝之間把四五千沒王蜂似的饑民編成隊伍,闖王在心中暗暗地點頭嘉許。

    在過去十年中,每次攻克一個地方,總是義軍把糧食和财物搶取一部分,餘下的任窮人随便拿,結果隻有膽大的和有力量的得了好處,膽小的和力弱的縱然搶到東西也往往被别人奪去,甚至被強者殺傷。

    因此,這一次由義軍統一安排百姓搶運,将來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