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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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果然可用!”然而他畢竟是一個封建士大夫出身的總督,雖然知道畿南民心可用,卻不明白應該如何将老百姓的力量因勢利導,充分使用。

    在他的思想中,抗擊異族入侵隻能是朝廷和文臣、武将的事,而百姓們倉猝集合,雖有敵忾之心,畢竟是烏合之衆。

    他深知三府百姓平日與官府勢如水火,人心思亂,處處潛伏危機,所以很擔心倘若畿輔百姓都起來同清兵作戰,縱然一時能幫助他将清兵趕跑,也會給朝廷帶來“殷憂”。

    倘若有“無賴之徒”乘機作亂,他何以上對朝廷?豈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那時,他将不是死于戰場,而是死于西市。

    他沒有多猶豫,向姚東照等父老們拱拱手說: “暾初先生,各位父老!我十分感謝父老們的隆情高義!象升十年來身經百戰,未嘗敗衄,然今日情勢如此,惟有一死報國!” 聽了他的話,群衆的情緒更加激動,紛紛地勸他移軍廣、順,整頓兵馬。

    一個農民老人揩揩眼淚,大聲說: “總督大人!你不要以為老百姓是無知愚民。

    隻要大人移軍廣、順,軍民齊心,還怕不能夠打敗敵人?難道大人不信咱三府老百姓會拿起刀槍來保家衛國?大人,光想着一死救國可不是辦法,如何打勝敵人要緊!” 盧象升搖搖頭說:“唉,今日象升雖名為總督,實際隻有疲卒數千。

    大敵由西邊沖來,我既無援兵,又無糧草,千裡轉戰,已經力竭。

    可是事事都由中制,動遭掣肘,夫複何言!象升旦夕就要戰死沙場,不必連累畿南三府的父老兄弟!” 姚東照大聲說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

    不能擊敗鞑虜,徒死何益?” 聽了這幾句話他很感動,但是他心中明白,如果他移軍廣、順,朝廷一定會說他是逃避敵人,把他逮捕進京,到那時他縱然有一百張嘴也無處替自己申辯。

    但他是朝廷大臣,這樣話不能對百姓父老說出口,隻能回答說: “象升身為朝廷大臣,何能違背聖旨,擅自移軍就食?見危授命,死而無憾!” “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不惟君命難違,且總監大人即在數十裡外。

    諸君雖出自一片好心,然象升倘以違抗聖旨、臨敵畏怯的罪名,死于西市,千古含冤,何如慷慨躍馬,死于炮火鋒镝之間!象升死志已決,請父老們不必再講了!” 父老們明白了他的苦衷,有人搖頭不贊成,有人歎息,有人失望頓足,也有人因軍情危急,朝廷昏暗,盧象升徒然就死,激憤難忍,不禁失聲痛哭。

    象升和他身邊的将士們看見百姓哭,也都忍不住淌下熱淚。

    姚東照向他的面前走近一步,慷慨陳說: “大人,自從崇祯二年以來,如今是東虜第四次入犯,比以往更加深入。

    每次虜騎入犯,京城戒嚴,朝廷束手無策,聽任虜騎縱橫,蹂躏畿輔。

    州、縣官吏隻會聞風逃竄,不敢固守城池。

    地方上鄉紳巨室,也是聞風先逃,從無人肯為國家着想,全無忠君愛國之心,更莫說号召百姓共保桑梓。

    官軍來到,對虜騎畏如虎豹,對百姓兇如豺狼。

    每次虜騎入犯,所過之處,房屋被焚,婦女被奸淫,耕牛、農具、牲畜、财物被搶掠,很多人被殺死,很多人被擄走。

    我們小百姓上不能依靠朝廷,下不能依靠官府,既怕虜兵,也怕官兵。

    可是光害怕不是辦法,所以我們号召三府子弟,保家衛國,與虜騎周旋。

    百姓們因見朝廷畏敵主和,各路官軍名為勤王,實為擾民,隻有大人肯與虜兵一戰,所以不願看着大人徒然捐軀,無益于國,願意助大人一臂之力。

    望大人勿失三府民心,勿挫三府民氣!” 盧象升說:“暾初先生,自從虜騎初次入犯,你就力主号召畿輔百姓保家衛國,故素有義士之稱。

    但今日象升為國盡節,勢所必然。

    決戰就在眼前,象升隻知為皇上效命疆場,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三府父老盛情愛護,象升惟有感激而已。

    ” “大人,聽說虜騎正在向南來,請大人暫時退兵,稍避兇鋒,緩十日與虜決戰如何?” “為何?” “如大人能在十日内不與鞑子決戰,東照與三府父老就可以率領數萬子弟前來助大人一臂之力。

    ” 象升抓住姚東照的手,把他拉到幾步之外,用潮濕的、十分激動的眼睛望着他,歎口氣說: “暾初先生!我的處境你還不完全明白。

    我感謝你的好意,可是我怎麼能等待十天呢?” “為什麼不能等待?” “第一,學生已被朝廷奪去了尚方劍和尚書職銜,不知何時會有缇騎來逮入京師問罪。

    萬一在十日之内學生被逮入京師,倒不如趕快與虜一戰,甯為國殇,勝死于诏獄[8]多多。

    第二,看虜騎趨向,分明拟深入山東,截斷運河,威脅濟南,倘不趁早迎擊,挫其氣焰,則山東數十州縣必将望風瓦解。

    到那時,不惟朝廷将治學生以縱敵深入之罪,即學生亦将何以對山東百姓?第三,”象升放低聲音說,“目前官軍士氣不振,畏敵如虎;自王樸走後,軍心更為動搖。

    這所剩的數千饑餓疲憊之師因感學生一片忠君愛國之心和平日赤誠相待,暫時不忍離去,勉強可以一戰。

    稍緩時日,軍心瓦解,學生縱然想戰也不可得矣。

    ” “那麼候我五日如何?” “五日?……不行,不行。

    ” “倘若五日不行,請大人務必候我三日!” 盧象升雖然判斷不出三日,也許就在明日,清兵就會來到,過三日百姓的增援已無濟于事,但是他不好再拒絕姚東照的好意,于是回答說: “好吧,你們快回去号召三府子弟不令虜騎長驅南下。

    三日之内,我這裡會有消息。

    我看,虜騎行軍甚疾,常如驟風急雨,恐怕你們想助我一臂之力已經來不及了。

    我明天将稍向西南移動,以便與高監軍大軍靠近。

    巨鹿為先生桑梓,但願我們能夠在巨鹿再次相見。

    ” 他同姚東照回到衆人面前。

    父老們把随身帶來的少數糧食拿出,獻給象升。

    一位父老顫抖着雪白的胡子說: “大人,我們因來得倉猝,又不知是否能遇到大人,所以帶來的糧食不多,隻算是略表三府百姓的一點心意。

    如大人移軍廣、順,我們三府百姓為抵禦異族入犯,尚有忠義之氣。

    雖然日子很苦,把自己下鍋的糧掃數拿出,都很高興;隻要能毀家纾難,甘心情願。

    ” 附近鄉村和南宮城内的有錢人家早就逃避一空,隻剩下一些無力逃遷的窮苦百姓。

    他們聽說盧象升決心同清兵作戰,軍中已經絕糧,三府父老們前來獻糧,也紛紛把埋在床頭的,藏在牆洞裡和窖裡的各種雜糧都拿出來,送到營門外。

    一位滿面菜色的農民老太婆兜着一手巾棗子,拄着拐杖,喘籲籲地趕來。

    她兩眼流着淚,用雙手把棗子捧給象升,說: “大人,連年又是大旱,又是蝗蟲,還加上兵荒馬亂,老百姓家家缺糧。

    我這個孤寡老婆沒有别的東西,把這一點紅棗送給大人煮煮吃,多殺幾個鞑子。

    ” “老大娘,你沒有兒子麼?” “唉,苦命!兒子都沒啦!上次鞑子來到這一帶,一個兒子被殺,一個給擄了去,杳無音信!”老婆子哭着說。

    “朝廷老子養那麼多兵,隻會騷擾良民,誰肯出力打仗?末梢年,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