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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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校場奔去。

     一千名中軍标兵正在校場中分幾股進行操練。

    有的在馳馬射箭,有的在比劍,有的在演習單刀或雙刀,有的在演習槍法,有的在演習狼牙棒[4]。

    獻忠的部隊從前不用狼牙棒,自從請徐以顯做了軍師,才采納了徐的建議,增加了這種武器。

    校場中心,疊着幾堆方桌和條桌,都有一兩丈高。

    有的上邊放把椅子,椅子上再放茶幾,看起來十分危險。

    隻聽一聲口令,士兵們像猴子一樣,迅速地爬到上頭;再一聲口令,迅速下來。

    有時士兵們在上邊拿頂,然後在空中連翻幾個跟頭,輕輕地跳落地上。

    但是也有人剛練習不久,有些膽怯,笨手笨腳,叫人看着可笑。

    張獻忠站在附近,背抄手看了一陣,對有些人誇獎幾句,對有些人嘲笑幾句。

    由于他今天特别高興,就是對那些練得最不好的士兵也沒有發脾氣。

    他對他們笑着罵了幾句,罵得很粗魯,但很親切。

    挨罵的人們感到慚愧,但心中舒服,望着他嘻嘻笑着,保證他們一定能練好。

     “再過幾天你們還不長進,小心老子叫你們的屁股開花!”獻忠用馬鞭子做出威脅的樣子,又添上一句:“每個人頂少抽你娘的二十鞭子!” “一定學會!”幾個人面帶笑容地齊聲回答。

     “來,讓咱老子翻一個樣子你們瞧瞧。

    你們這些龜兒子,媽的,笨得跟狗熊一樣!” 他把馬鞭子交給一個親兵,把箭袖一卷,在手掌中吐口唾沫,對着一搓,極其輕捷地爬了上去,跟着又爬了下來。

    第二次爬上去後,他抓住椅子一角,用單手拿頂,然後翻了一個跟頭落地。

    将士們都用驚歎的眼光望着他,有些人不由地叫了聲“好!”獻忠從容地整一整帽子,一邊拉下箭袖,一邊興緻勃勃地罵道: “你們這些小雜種,快給我練習,學着老子的樣兒!” 他恐怕有幾個新兄弟還不明白練習這一套本領的重要用處,向他們解釋說: “好生練。

    練好了,爬山,跳崖,翻城,越寨,就不困難。

    媽的,谷城人從來沒看見過有這樣練兵的,都說我是猴子轉世。

    龜兒子們,少見多怪,亂說!”他哈哈地大笑起來,随即又開玩笑說:“藝多不壓身。

    日後你們要是不願跟着老子打江山,可以到南京去跑馬賣解,餓不了肚皮。

    ”這句話逗得大家都笑了。

     他的愛将馬元利飛馬來到校場,直到他的面前才跳下馬來,向他禀報:巡按大人已經快到谷城縣境了。

     “如今咱們就去迎接麼?” “是的。

    人馬我已經點齊啦。

    ” “定國呢?” “他在邊境等候。

    ” “好,走吧。

    龜兒子!” 張獻忠同馬元利立刻騎馬回到老營,已經有兩百名親兵穿着一色号衣,騎着一色大馬,站在轅門外邊等候。

    隊伍前邊飄揚着一面紅綢大旗,旗心繡一個鬥大的黑色“張”字。

    獻忠走進屋去,按照谒見長官的隆重禮儀的規定,換上全副盔甲,背上橐鞬[5],挂上寶刀,氣宇軒昂地大踏步走了出來。

    正要上馬出發,谷城知縣阮之钿坐着一乘四人擡的青呢小轎來到,還沒有走出轎子,就向他拱手叫道: “張将軍,請稍候片刻,學生有幾句話要同将軍一談。

    ” 随即轎子落地,阮之钿躬着身從轎裡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四十開外年紀,有着稀疏胡須,帶點迂腐和固執脾氣的人物,擺着八字步走到獻忠面前,向他深深地作了一揖。

    獻忠心中很厭煩他,但也不得不回敬一揖,用含着嘲笑的口吻問: “父母官親臨敝轅,有何吩咐?” “将軍可是去迎接按台大人?”阮之钿恭敬地問。

     “是的。

    你要同我一道?” “學生坐轎子走得慢,不能奉陪将軍同去,隻好在近郊恭迎。

    ”阮之钿走近一步,帶着很不自然的笑容,放低聲音說:“張将軍,今天學生特來拜谒,不為别事,還是為麾下有一些士兵不守軍紀,在城外公然搶劫。

    學生不敢不前來奉懇将軍依法嚴辦,使四郊紳民得以安居樂業,共感大德。

    ” “就是這件小事兒?”張獻忠輕蔑地笑着問。

     “就是這件事。

    事關将軍聲威,學生不敢不貿然奉告。

    ” “從前你告我說的那件事兒,我不是已經辦了?” “這是今天又發生的事。

    搶劫富戶的士兵是白文選将軍部下,學生剛才将抓到的兵犯交給他,已同他當面談過。

    ” “你既然同他談過,何必又來找我?” “将軍身為全軍主帥,威令素著,故敝縣不避冒昧,特來面懇,務請從嚴究治,以肅軍紀,而安地方。

    ” 張獻忠在心裡罵道:“龜兒子,又将了老子一軍!” 白文選派人假扮盜匪去搶劫和殺死一些為富不仁的富豪大戶,這是獻忠授意的。

    為的是維持着受了招撫的虛僞局面,他不能公開用自家部隊的名義對這些富豪大戶進行懲辦。

    但去的弟兄們有時疏忽大意,竟然也有一次被地主們從背後暗地追蹤,查出底細,向縣衙門指名控告。

    他沒有料到,今天竟然連人也給人家捉去,真是豈有此理!皺着眉頭沉默片刻,張獻忠帶着無可奈何的、冷冷淡淡的神氣說: “上司不發饷,我也沒辦法。

    叫弟兄們空着肚子喝西北風去嚴守軍紀,能行麼?你是喝墨汁兒出身的,沒有帶過兵,不知道我的難處。

    弟兄們餓得沒辦法,向大戶借糧充饑。

    等朝廷饷銀發下,自然就沒人再搶啦。

    ” “這個,這個……” 張獻忠不等阮之钿再說話,飛身上馬,鞭子一揚,同馬元利帶着親兵們像一陣風似的奔出東門,在大街上留下一道滾滾飛騰的黃色塵埃。

     “他這個龜兒子,這個‘老猛滋’,”他在馬上罵,“真是望鄉台上吹唿哨,不知死的鬼!” 因為張獻忠到過廬州府,知道合肥人不會發“母”和“雞”兩個音,把母雞說成“猛滋”,覺得有趣,所以看見阮之钿身體矮胖,走路搖晃,就替他起了個綽号叫“老猛滋”。

     張獻忠出了谷城東門,從仙人渡浮橋過了漢水,順着漢水北岸通襄樊的大道向東奔去。

    一個多時辰以後,趕到了離谷城五十裡的半紮店,也就是現在的太平店,每匹馬都跑得冒汗。

    駐在當地的三千馬步兵早已在養子張定國的率領下在襄江兩岸排開,并且有幾十隻大船和小船靠在兩岸,每隻船桅上都有一面紅旗招展,船頭船尾上站立着全副披挂的将士,軍容十分嚴整。

    張獻忠把帶來的兩百名騎兵排列在襄江北岸,所有的人都騎在馬上不動。

    他自己立馬在大旗下邊,等候着從下遊張起風帆駛來的七隻大船。

    眼看着那七隻大船相距不到二裡遠了,張獻忠用下巴向馬元利一擺,于是這位面目漂亮而舉止潇灑的青年将領立刻下馬,跳上一隻小船,像箭一般向下遊駛去。

    緊跟着,旗鼓官将手中的小旗一揮,從一個大船上連發出三聲炮響,兩岸上鼓樂大作。

     實際上,張獻忠對于湖廣巡按禦史林銘球不但心中懷恨,而且十分輕視。

    當今年二月間,林銘球同襄陽分巡道[6]王瑞柟、總兵左良玉秘密定計,要在張獻忠投降之後去襄陽谒見總理熊文燦時把他逮捕,同時出其不意地向他的部隊圍攻。

    隻是因為一則張獻忠十分警惕,托故不去襄陽,二則庸碌貪賄的熊文燦及其左右文武都認為獻忠是真心投降,堅不同意,林銘球們的計謀沒有實現。

    事後張獻忠知道了這件事,一方面恨他們陰險毒辣,一方面笑他們愚蠢。

    “媽的,這一群混賬玩藝兒,把咱老子當成了一個傻子!”現在林銘球的七隻大船漸漸近了。

    第二隻船特别大,船頭上站着幾個頭戴折角幞頭、身穿圓領絲羅長袍的親信幕僚,另外還有一群身穿号衣的兵丁和身穿皂衣的衙役立在船尾。

    船艙門外擺着“回避”“肅靜”虎頭牌和各種執事[7],還有一對很大的官銜紗燈籠。

    張獻忠在心中說:“屌!派頭倒不小!”随即他向旁邊一名小校吩咐一句,立刻在江岸上三聲炮響,鼓樂大作。

    他下意識地把銅盔整了一下,從馬上跳了下來。

    盡管像這樣用十分隆重的禮節迎接林銘球是他同徐以顯、潘獨鳌、馬元利等在事前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哄住朝廷,以便有一段時間安駐谷城,休兵養銳。

    但此刻他忽然對自己在将士們衆目睽睽之下如此卑躬屈節,立在江岸上等候傳見,感到很不舒服,心中說道: “咱老子造反了十來年,縱橫好幾省,闖過些大風大浪,誰不說咱八大王是英雄,如今低三下四來迎接一個狗官,這是鬧騰的啥牌名!媽的,下次再這樣做,老子不是人養的!” 馬元利站在小船頭上向林禦史的座船行了軍禮,大聲禀報“谷城駐軍主将”張獻忠在岸上恭迎。

    大船上有一個穿長袍的傳事官員轉禀艙中。

    林銘球沒有做聲,輕輕地點一下頭。

    傳事官員走出艙來,對馬元利說:“按台大人知道了,請将軍在前帶路。

    ”馬元利轉過身來向士兵們一揮手,小船立刻撥轉頭,帶領着大船前進。

     一會兒,林銘球的七隻大船和馬元利的小船都到了張獻忠和馬步兵肅立恭迎的地方,在鼓樂和鞭炮聲中靠着北岸的碼頭停下。

    張獻忠跳上大船,躬着身,拱着手,聲音洪亮地說: “卑将張獻忠參見大人!” 林銘球本來早就該走出船艙,他為要顯示自己是朝廷大員,一省的巡按大人,故意穩坐艙内,直到張獻忠參見時才放下手中茶杯,從艙裡彎腰走出。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