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關燈
把她扔到尿罐兒裡,也免得她長大了失節丢人!” “唉,這都怪我們的家教不好!”丁舉人又憤恨又傷心地說,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他本來想直率地責備母親幾句,但為着要在全家妻、妾、兄、弟和子、侄們面前做個孝子表率,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

     可是從張獻忠受了“招撫”以後,妹妹派人帶了十匹绫羅綢緞和二百兩紋銀來家聯親,丁舉人的态度立刻大變。

    他心中矛盾了半個月,在老母的催促下,親自帶着禮物前來同獻忠認親。

    當人們談起來他的妹妹是張獻忠将軍的如夫人時,他便面帶春風,笑嘻嘻地拈着胡子說: “舍妹的八字麼,從前經幾個高人看過,都說生的不錯。

    再說,生在兵荒馬亂年頭,文不如武,能夠同武将結婚也好,不能講是不是書香門第。

    ”他為着面子上光彩,矢口否認他的妹妹是“如夫人”,硬說是張将軍的“續弦夫人”。

     他經常來谷城探望妹妹和妹夫,打打秋風。

    但是他的胃口不大,一次給他百兒八十兩銀子他就滿足。

    他除掉來谷城探望親戚外,也常到襄陽活動。

    熊文燦左右的人們一則要籠絡獻忠,二則都受過獻忠的賄,所以對丁舉人都很客氣。

    連總理本人也請他吃過飯,送過所謂“程儀”[2]。

    丁舉人喜歡來襄陽和谷城走走,除要打秋風外,另外還有個政治目的。

    新野同襄陽雖不同省,卻是鄰縣,同谷城也距離不遠,他能同大官們和将軍們交遊,一則可以擡高自己的身份,在本縣官紳和庶民中獲得更大的敬重,二則也為他自己尋找一個在仕途上進身的機會。

    這次他來谷城,借口外甥滿月,特來緻賀,實際上他是想向妹妹要一二百兩銀子,趁着家鄉災荒極大,又是年殘歲尾,買進一處莊子[3]和一處非常難得的好墳地。

    這墳地,據說可以出三品以上的大官,幾家大戶都在争;因為他想要,大家都怕張獻忠,隻好讓他。

     酒宴開始了。

    正中間一張八仙桌,王又天是首座,舉人王秉真是二座。

    張獻忠親自坐在下席敬酒。

    另一張八仙桌上,新野丁舉人首座,方嶽宗二座,獻忠的軍師徐以顯代表主人坐在下席。

    張獻忠今天特别高興,不住地大嚷大叫,同大家猜枚劃拳,熱情勸酒。

    在别人正在劃拳當兒,丁舉人趁機會掂着一把錫酒壺走過來給王又天和王秉真敬酒,惹動全桌子客人和主人都站了起來。

    王又天接受了敬酒以後,趕快恭維說: “舅老爺今天要多喝幾杯。

    我給令甥掐過八字,是一個大富大貴的命。

    難得,難得!” “舍妹的八字也很不錯,王先生可曾算過?” “尚不曾算。

    改日一定要細細推算。

    不過,令妹的八字愚弟雖尚未推算,但既為敬軒将軍夫人,不推算亦可知矣。

    如非八字特别好,也不會如此天緣巧合,于金戈鐵馬之中得遇敬軒将軍。

    ” “是,是。

    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強合。

    ” 每個人都向王又天敬酒,使他簡直應接不暇。

    幸而他是海量,沒有醉倒。

    大家對他這樣客氣,不僅因為他是初次來獻忠這裡做客,也因為他今天替獻忠父子算了八字。

    人們從他叫獻忠屏退左右、小聲談話的神秘态度,從他和獻忠都不肯說出算八字的結果如何,從對他們察言觀色所得的種種感覺,都猜到獻忠的八字一定是“貴不可言”。

    這些人,在這個問題上都是非常敏感的。

    因此在酒宴上都很興奮,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動。

    例如,丁舉人希望他的妹妹日後能成為娘娘,他自己能做國舅,封公封侯。

    略微使他遺憾的是,張獻忠目前有一大群夫人,他的妹妹排在第八,未免美中不足,顯然命中注定他的妹妹沒有正宮的份兒,隻能做不能專寵的妃子了。

    徐以顯是一個政治野心極大的人,平生以諸葛自居。

    他希望自己能做開國宰相,建立不朽功業。

    舉人王秉真投張獻忠原是不得已,曾經逃跑一次被獻忠追了回來。

    這時他也很希望獻忠成功,像本朝太祖皇帝一樣,因為這樣,他這個舉人就不但不會落個“從賊”的壞名聲,反而是新朝的“從龍之臣”,比宋濂和劉基的受太祖聘還要在前,在後人修的史書中少不了他的“列傳”。

    至于潘獨鳌,因為他是被地方當權派逼上梁山,當然切盼着江山易主。

    在座的還有幾個人,盡管有不同的心理活動,但在希望張獻忠成功這一點卻是一緻的。

    隻有方嶽宗一則因來得太晚,不知道王又天替獻忠算命的情形,二則他自己并不想背叛朝廷,所以根本沒注意這個問題。

    他今天在酒席上興奮快活,隻是因為他喜歡張獻忠的奔放豪邁性情,同這樣人一起喝酒,不能不感到痛快。

     當大家都喝有七分酒意的時候,張獻忠還是不斷地向客人敬酒,特别向方嶽宗敬酒最兇,由小杯換成大杯,大杯換成大碗。

    他喜歡方嶽宗這個人率真、豪爽,在地方上并不倚勢欺人,而且從來對他無所求,也不像别人一樣害怕他,故意向他獻殷勤,反而有時敢當面說出他某事某事做錯了,應該改正。

    可是方嶽宗知道自己已經喝得快醉了,而自己喝醉後往往會鬧出事來,不大雅觀,所以當獻忠第三次用大碗給他倒酒時,他粗狂地推開酒壺,舌頭不能轉彎地大聲說: “不要再,再敬我酒。

    再多喝,我就、就會發酒瘋啦!” “在我這裡,隻要喝得痛快,發酒瘋也不要緊。

    反正咱們今天是痛飲取樂,不喝醉别想回去!” “再、再、再喝,我就成、成一攤泥啦。

    ”方嶽宗告饒說。

     “有轎子擡你回府,怕什麼?” 張獻忠不但自己逼着方嶽宗喝酒,也叫大家給方敬酒,存心看朋友的醉态取樂。

    方嶽宗已經立腳不穩,看人的臉孔像隔着一層霧。

    起初他還想“适可而止”,但喝着喝着,酒性大發,興奮異常,大聲呼叫,拍拍胸脯,說: “好吧,來吧,舍命陪君子!别看我醉,我、我、我還能,‘飲似長鲸——鲸——吸百川’!” 獻忠笑着叫:“對啊,方兄!這才是好樣的!” “敬……敬軒将軍!來,來,我同你對、對、對飲一碗!”方嶽宗渾身搖晃,舉着酒碗,繼續叫:“對飲!對飲!不敢對飲……你是孬種!” 獻忠看着朋友的醉态,聽他說出粗魯的醉話,快活地大笑起來。

     “你笑?你笑?”方嶽宗乜斜着眼睛說。

    “你笑也得對——對——對飲三碗!……你要是不飲、不飲,我就、我就捶你……三拳!”他自己把碗裡的酒一口喝幹,然後望着獻忠大叫:“快喝!快喝!不要裝孬!” 獻忠因為巡按禦史林銘球今天下午要到,已經派養子張定國去縣境邊準備,他自己不久要前去迎接,所以堅決不再喝酒,卻望着方嶽宗的醉态繼續大笑。

    在座的人們一半感到有趣,一半也是湊趣,跟着大笑。

     “快喝!快喝!”方嶽宗發音不清地叫嚷着。

    “你不喝,我就、我就打你……三拳!” 張獻忠隻把滿大碗的酒咂了一口,繼續笑着。

    方嶽宗突然撲了過來,左手抓住獻忠嶄新的青緞面紫貂皮袍的圓領,右手握成拳頭,在他的脊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當第二拳快落下時,獻忠把身子猛一閃,沒想到皮袍的領口哧啦一聲撕破了一道足有三寸長的口子。

    兩張八仙桌上的客人和在左右服侍的人們一齊大驚,臉上變色。

    方嶽宗的酒意忽然醒了大半,但臨時很難轉彎下台。

    他松了手,繼續說: “你喝!你喝!” 許多人都以為方嶽宗惹了大禍,性命難保,同時這酒宴也将不歡而散。

    但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勸解,獻忠已經端着酒碗站起來,嘻嘻地笑着說: “還是方兄有辦法,有辦法。

    好,我幹這一碗!”說畢,他把漂亮的大胡子往旁一攬,一飲而盡,還亮着碗底兒叫方嶽宗看。

     大家松了一口氣。

    王秉真的兩手原來攥得很緊,這時松開了,才感到手心裡出了冷汗。

    他正想使眼色叫方嶽宗說幾句賠罪的話,沒料到獻忠竟然像沒有這回事兒,又替自己斟滿酒,端起碗來望大家笑着說: “請,咱們都門前清!” 派一乘小轎送走醉漢方嶽宗,張獻忠又同瞎子王又天說了一陣話,然後送給他五十兩銀子作為謝禮。

    王又天一面拒絕,一面接在手裡,滿臉堆笑,連連拱手,坐進轎裡。

    獻忠送走了瞎子以後,回過頭來問徐以顯: “怎麼,老徐,你要去太平鎮麼?” “我馬上要去。

    這幾天正在操演方陣,還沒操演熟。

    ” “好吧,你去吧。

    我也要到校場裡去。

    你今晚回來麼?” “我回來一趟,聽聽林銘球來有什麼事。

    晚飯後再去,因為明天五更要出發演習。

    ” 徐以顯跳上馬,直奔太平鎮去。

    這地方離谷城十五裡,在漢水北岸,原名王家河。

    因為是張獻忠向明朝假意投降的地方,所以他把它改成這個名兒,意思是他要同谷城人共享太平。

    那裡駐紮着張獻忠的一萬多精兵,由他的養子張可旺率領,防備官軍從仙人渡進攻谷城。

    徐以顯的家小住在城内,他本人經常住在太平鎮,按照着古兵法上的圖式,參考近代名将戚繼光等的練兵經驗,每日用心操演人馬。

     “好軍師,好軍師。

    他娘的,打燈籠也找不到!”張獻忠目送着徐以顯的背影,在心中親熱地罵着。

    有時他對某個人特别親切,贊賞,就罵得特别粗魯。

    如果他對哪個人客客氣氣,講究禮貌,這個人就一定是被他疏遠,或者是要在他的面前倒黴了。

     他走回大廳,脫下撕破的貂皮團花緞袍,換上箭衣,騎上雄駿的北口馬,帶着一群偏将和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