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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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官軍會不會留下一部分追來商洛山中,忽而又想到用什麼辦法使張獻忠和羅汝才重新起義。

    雖然他不願多想高桂英和蘭芝的生死吉兇,但高桂英畢竟是他的患難與共的結發妻子和好幫手,蘭芝是他的獨生女兒,她們的影子總是不斷地擾亂他的心,使他不能靜下心來仔仔細細地考慮一個問題。

    在心情極度煩惱中,他對自己問: “為什麼我敗到這步田地?為什麼?……倘若張敬軒同曹操都不肯重新起義,難道明朝的江山就推不倒麼?” 他一時不能夠清楚地回答自己,感慨地歎息一聲,擡起頭來,望着星空。

     看了一陣天象,他想起來高一功的情況不妙,尚炯回來了也許會妙手回春,便從石頭上起來,往住的地方走去。

    走了不到一箭之地,他才看見雙喜和李強站在一棵樹下保護着他。

    他對雙喜說: “你舅舅在發高燒,快請尚神仙去瞧瞧,耽擱不得。

    ” “我舅舅在黃昏前已經退燒了,還喝了一碗稀飯。

    剛才尚神仙去瞧了瞧,給他吃了一包藥。

    我聽尚神仙說,俺舅吃了這付藥就不礙事了。

    ” 自成突然放了心,沒說别的話,徑直向高一功住的窯洞走去。

    他站在一功的床邊,看見他果然神志清爽了。

    可是高一功因見尚炯等都已回來,而姐姐、甥女、自己的妻子兒女都沒下落,加上創傷較重,心情比較晦暗,甚至擔心今後不容易重振旗鼓。

    趁着屋裡沒有别人,他悄悄地對姐夫說出來他的灰心。

    闖王在他的床邊坐下去,安慰說: “一功,你不要為咱們打了個大敗仗灰心。

    劉邦同楚霸王打仗總是打敗仗,連自己的父親和女兒都給霸王俘去,可是後來終于得了天下。

    眼睛要往遠處看,别看目前一時。

    ” 高一功歎口氣說:“雖說勝敗是兵家常事,但不知天意如何。

    ” 自成說:“天意就是民心。

    隻要看看民心背叛情形,就知道朱家的江山坐不長了。

    近幾年各地的天災,有時大旱數月,有時飛蝗蔽天,弄得赤地千裡,斷絕人煙,就知道明朝的氣數已經盡了。

    自古成大事立大業都不是容易的,哪能像趙匡胤那樣容易就黃袍加身?隻要咱弟兄們百折不回,吃盡艱難,終會打出一個名堂來。

    ” 一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說:“你說的很是。

    隻有咱們能打出一個名堂,才能對得住那麼多死去的人。

    ” 自成看見一功說了這句話眼圈兒忽然一紅,明白他所說的那些死亡的人是指的叔父高迎祥和許多十分親近的親戚、本族、鄰人和朋友,也許還包括他的姐姐桂英。

    自成的心中也感到隐隐刺疼,避開了一功的眼睛,站起來說: “你安心養傷吧。

    我想明天再停留一天,看是不是還有人馬回來。

    明天晚上起身往商州西鄉去。

    到那裡駐定以後,咱們加緊恢複元氣,重新大幹。

    ” “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明天晚上起身拉到商州地帶好。

    不過那個地方很窮,糧草缺少,困難很多。

    ” “許多困難我都想到了。

    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山,也沒有走不通的路。

    ” 這天夜裡,李自成在床上翻來覆去,老是不能入睡;有一次剛剛矇眬入睡,又忽然從極不愉快的夢中驚醒。

    他索性悄悄地穿衣下床,提着花馬劍走出去,在凄清寒冷的月光下舞起劍來。

    他舞到渾身冒汗便停下來,在山坡上徘徊一陣。

    盡管尖風刺面,胡須上結着嚴霜,他仍然不願意進去睡覺。

    為着抵禦寒氣,也為着消磨長夜,他重新舞劍。

    舞着舞着,從寨中傳過來斷續的雞叫,而他的烏龍駒也在草棚中發出了一陣長嘶。

     由于杜家寨不宜久住,李自成決定今天黃昏後離開這裡。

    午飯後他召集大小将領們開了個會,要大家趕快準備。

    他命令全部馬匹都叫彩号騎,大小将領隻要能夠步行的一律不許騎馬,輕彩号能夠步行的,兩個人輪換騎一匹。

    從前留在山洞中的重彩号經過這幾天的休息和治療,有一半都可以勉強騎馬。

    自成決心把他們帶走,餘下的一半人也要在幾天内派人運走。

    原來準備把重彩号轉移到藍田山中,如今都用不着了。

     杜家寨的幾個青年農民一聽說闖王要走,都跑來要求入夥。

    闖王因為一則馬匹缺乏,二則糧食困難,不讓他們入夥。

    但是三天來他們不但跟闖王部下的弟兄們混得熟了,同李過和田見秀等也熟了。

    經他們死纏活纏,見秀才答應把他們收下。

    一個牧羊青年的母親是個寡婦,又無兄無弟。

    母親不讓他去,他一定要去。

    母親拉着他的衣襟哭着不放手。

    他掙脫母親,噙着兩眶熱淚邊跑邊嘟哝說: “這種年頭,你讓我去入夥吧,混好了我會捎錢養活你。

    你不放我去,眼看着娘兒倆活活餓死!” 恰巧這時候田見秀同郝搖旗從這裡走過。

    見秀把牧羊青年叫到面前,責備他幾句,說明堅決不收他入夥,要他在家孝順母親,又掏出幾錢散碎銀子交給寡婦。

    寡婦感恩不盡,趴地下連磕響頭。

    離開這個寡婦以後,搖旗在見秀的肩上拍了一下,抱怨說: “玉峰,人們都說你是活菩薩,我看你越來越變得婆婆媽媽啦。

    都像你這樣,咱們一百年也不容易弄到十萬八萬人。

    從前,别說是自願找上來入夥的,多少不願入夥的,隻要年輕力壯,咱們還不是裹[1]了進來?一裹了進來,他們不情願也沒辦法。

    陝西驢子不拽車,由不了它的意兒。

    隻有那樣,咱們的人馬才能像海潮一樣。

    ” 見秀笑着說:“海潮漲得猛,退得也快。

    自成同我談過,眼前糧草困難,不宜多添人。

    ” 搖旗說:“哼,打江山全靠人手多。

    人多啦就有辦法!” 李自成正打附近經過,聽見田見秀和郝搖旗的談話,在心中笑着說:“要是将領們都能像玉峰這樣,就不愁不能把隊伍變成仁義之師了。

    ”他走到一間破茅屋的門口,一個約摸四十歲出頭年紀的黑大漢笑嘻嘻地迎了出來,說: “闖王爺,我的東西已經拾掇齊楚啦。

    ” 這人名叫包仁,是個鐵匠,久聞藍田劉鐵匠造反的故事,心中十分仰慕。

    當三天前劉宗敏同闖王回到杜家寨時,包仁夾在人堆中迎接,但不敢上前說話。

    後來經鄰居們慫恿,由杜宗文帶着他去看過宗敏一次。

    宗敏一聽說他也是鐵匠,正所謂“和尚不親帽兒親”,心中很熱乎,就問道: “窮日子還能對對付付混下去麼?” 包仁歎口氣說:“不瞞你說,不行啊。

    有幾畝地的人還活不下去,何況